我在机场，照例准备恭听上至人事下至炒菜洗衣的训示。然而母亲拉住九信的手："以后，你要善待叶青。"

母亲一直觉得我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她满脸的眉飞舞，被我这一拦，好久好久才调整成讪笑："有原因？一个女人没结婚，就有了儿，这还不是贱，是什么？"

有相当长一段艰苦黯淡的日。月中在提款机上卡去，"咔咔咔"吐单来："现金不足。"原来，钱是这样一桩易耗品。

就这样嫁了。

我曾为九信挥过拳。

她不再说下去。

没人知那个男人是谁，无论人们怎么对待九信的母亲：前挂破鞋的游街，暗室里的关押，无数次地写检查，她都决不肯满足人们的好奇心。她在棚里生下儿，然后，在最辛苦、最累最脏的翻砂车间里了一辈，直至终于患上职业病病休在家。那孩，从小人人都知他是野，在整个家属区，除了骂他、欺侮他、羞辱他，从来没有人和他说一句话。

我忘了代时代背景。

是，我知，世界很大，好男孩比比皆是，但是属于我的，只有这一个呀。

我是那么张，焦灼地等待着母亲的回答。她终于叹气："倒宁肯他平庸一啊，真的有了息…"

我一直记得那女孩在我耳边嘁嘁喳喳时惊奇不屑的风："呀，你居然跟问九信混在一起，你知他是什么东西吗？"她是九信的邻居，也是他从小学起的同学。

有同。

我打断她："我想，她这么一定有她的原因。"

母亲也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极度的震骇在刹那间使我失去了反应的能力，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她。她的脸：轻蔑的，厌恶的，自信是好女人，因而有资格把公认的坏女人毫不留情地放在脚下踩的那理直气壮。

磨折数年，双亲的探亲签证批了下来，他们决意长住，却又搁我不下，几番思量，几至不能成行——当然最后还是走了。

那是八十年代初，男女生的来往，被称之为"男孩女孩之间的朦胧情"；某男某女互通纸条、多说几句话，会引起同学、老师、家长三方四面的大恐慌；女生们私人间悄悄讨论，"喜"和""是不是一回事？

即使那真是一场错误，但是他们，又怎么可以如此对待九信？

母亲终于开恩，叫我把九信带回家来。

我持："也许是一场情，当初真心相，可是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结合，一时糊涂留下孩，是傻，不是坏。"——

九信一直在台车车间，一百多大学生，连清华毕业的都不算什么。

我"哗"地站起，简单结实地扇了她一记耳光。

也曾为他和家人纠缠不清。

九信是私生——

脸上浮起惊奇暧昧的似笑非笑。

就一起去江边散步

我笑："有句话怎么说，以小人之心度君之腹，小人看谁都是小人。所以啊，看谁都是婊的人，那自己，恐怕…"

为此，我的中三年，变得异常艰难。

那时，大、二每个月都寄托福参考书、各大学资料回来，并在每一个昂贵的国际长途电话里谆谆叮嘱我，要苦练外语，尤其是语，争取早一考过托福，无论我选择去四季如秋的加拿大或者人间天堂的国，她们都可以为我担保。

九信隆重地来上门，言谈斯文，举止大方。与父亲谈得甚是投机，父亲很满意，说："这小，将来必有息。"但是母亲只是沉默。

我说："妈，您的两个女儿两个女婿都是博士、博士后，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只想一个平凡快乐的普通人，又有什么不好？他家里条件不好，他没有国的机会，但是我喜他呀。"

九信了他母亲的厂，那时他母亲已死于肺癌。日仍是：行在路上，背后有人指指戳戳："看看，翻砂车间那个女的，你晓得吧？就是那个…"旁边的人忙回："呀，这么大了唷，都不晓得他老是谁？"

工厂从来嘈杂，职工惯例声大嗓。

我一呆，然后大哭起来。

我笑，伸个懒腰："我是没办法啊。我自己满心想的都是情，所以看谁都离不开情。那你呢，你看这个看那个都是婊，是不是因为你，自己天天想的都是婊？你是羡慕人家吧？"

果然她一愣之后，随即睛一亮，拉长了声调："是吗？我看，不是问九信的妈有情，是你对问九信，有情吧？难怪难怪。"

她们寄回的照片里，大的背景是枫叶、雪、炉中的火焰；二的背景是楼、跑车、纷扰的人群。

我却突然到了大的愤怒。

她尖叫："你才是婊。"

最后我对着母亲掉下泪来。

有些事，我是后来才慢慢想通的。

她无所不及地细致描述着，重复地、不断地用着同一个形容词：婊。

我的攻势完全乎她的意料，她整张脸通红："你胡说什么？"

比如母亲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