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画得个人的脸儿，还未曾着。四妈称赞：“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个伶俐女儿。又好人，又好技艺。

只因王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请梳。一来王不肯，二来王九妈把女儿金看成，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圣旨，并不敢违拗。

四妈：“我儿，你便不要银，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不要本？自古：‘靠山吃山，靠吃。’九阿虽有几个粉，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九阿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闻得你自梳之后，一个客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似蚕一般，那个把桑叶喂他？

刘四妈：“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

儿听得提起“梳”二字，满面通红，低着不来答应。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娘的手牵着，叫声“我儿，小娘的不是个壳鹅，怎的这般得？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注银？”娘：“我要银甚！”

“他说是你的亲爹。”瑶琴：“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途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安，并卜乔哄他的说话，细述一遍。九妈：“原来恁地。你是个孤女儿，无脚蟹，我索与你说了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十两去了。我们是门人家，靠着粉过活，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的。你生得齐整，把个亲女儿相待。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九妈劝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妈将瑶琴改王，一家都称为娘，教他弹歌舞，无不尽善。长成一十四岁，艳非常。临安城中这些富豪公，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清标的，闻得他写作俱，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天大的名声来，不叫他娘，叫他“魁娘”西湖上弟，编一只《挂枝儿》，单那魁娘的好；

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气儿，莫要反讨众丫们批。”

娘：“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九级浮图。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刘四妈：“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娘：“从良有甚不同之？”

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五鼓时，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自怜红颜薄命，遭引横。自向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睡了，暗暗垂泪。金二员外又走来亲近，被他劈劈脸抓有几个血痕。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到天明，对妈妈说声“我去也”鸨儿要留他时，已自门去了。

九阿一向不难为你，只是因你聪明标致，从小养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面。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不知轻，着磨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教老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他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若打破了时，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如千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的快活。”

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闭。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两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坐，娘傍坐相陪。

从来梳的弟，早起时鸨儿房贺喜，行中都来称庆，还要吃几日喜酒。那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员外侵早门，是从来未有之事。王九妈连叫诧异，披衣起上楼。只见娘卧于榻上，满泪。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娘只不开，九妈只得下楼去了。

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城走遍，可寻个对儿么！”娘：“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得姨娘到来？”刘四妈：“老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不得空闲。闻得你恭喜梳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叫喜。”

又过了一年，王年方十五。王九妈来劝女儿接客。王执意不肯，说：“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他肯主时，方才使得。”王九妈心里又恼他，又不舍得难为他，捱了好些时。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情愿三百两银梳娘。九妈得了这主大财，心生一计，与金二员外商议，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意会了。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说请王湖上看。请到舟中，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猜拳行令，好歉，将娘得烂醉如泥。

刘四妈：“老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件事都在老上。”九妈：“若得如此，的情愿与你磕。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说话时。”刘四妈：“老天生这副海，便说到明日还不哩。”

刘四妈掩着，格的笑了一声：“不这样事，可是由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妈妈主。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

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九妈心下焦躁。待把他凌，又恐他烈不从，反冷了他的心；待由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踌躇数日，无计可施。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叫刘四妈，时常往来，他能言能语，与娘甚说得着。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当下叫保儿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

娘：“由他批！怕怎地！”刘四妈：“阿呀，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中的行径么？”娘：“行径便怎的？”刘四妈：“我们门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人家置了一所良田产。年纪幼小时，不得风得大。到得梳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利，到手受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闹，才是个名的姊妹行家。”娘：“羞答答，我不这样事。”

小娘中，谁似得王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诗，弹歌舞都余事。常把西湖比西，就是西比他，也还不如。那个有福的汤着他儿，也情愿一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