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的评论者大都认为，袁崇焕如果不死，满清不能征服中国⑤。我以为这说法是不对的。只要崇祯是皇帝，袁崇焕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改变不了基本局面，除非他杀了崇祯而自己来皇帝，这当然不符合他的格。在君主专制独裁的制度之下，权力在皇帝手里。

他没有一个真正亲信的人，他连魏忠贤都没有。他没有神上的信仰，一度听了徐光启的劝告而信奉天主教，但他的悼灵王生病，天主没有救活孩的命，他便对天主失却了信心。他没有真正的好。他不好，连陈圆圆这样的女送去，他都不兴趣而遣来。

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专制、最腐败、统治者最残暴的朝代，到明末更成为中国数千年中最黑暗的时期之一。明朝当然应该亡，对于中国人民，清朝比明朝好得多。

然而袁崇焕抗拒满清侵，却不能说是错了。当时满清对明朝而言是异族，是外国，清兵将汉人数十万、数十万的俘虏去，都是作为隶或农。清兵占领了中国的土地城市，总是烧杀劫掠、极残酷的待汉人。不能由于后代满清统治胜过了明朝，现在满族又成为中华民族中一个不可分离的分，就抹煞了袁崇焕当时抗御外族侵的重大意义。正如将来世界大同之后，也不能否定目前各国保持独立和领土主权完整的主张。清朝比明朝好，只不过中国人运气好，碰到了几个中国历史上最好的皇帝。然而袁崇焕当时是不会知的。只要专制独裁的制度存在一天，大家就只好碰运气。袁崇焕和亿万中国人民运气不好，遇上了崇祯。崇祯运气不好，上了皇帝。他仓皇那一晚，提起剑来向女儿长平公主斩落时，凄然说：“你为甚么生在我家？”正是说了自己的心意。他的格、才能、年龄，都不掌握全国军政大权的皇帝。归结底，是专制制度害了他，也害了千千万万中国人民。

七年痛苦的日。拚命想办好国家大事，却完全不知怎么办才是。

皇帝是不能辞职的！

在合理的政治制度与社会制度下，万历可以成为一个明的商人，最后被送戒毒所。天启是一个巧的木匠。崇祯甚么好呢？他残忍嗜杀，暴躁多疑，格中有烈的犯罪倾向，在现代社会中极可能成为一个犯罪的不良青年，但如加以适当的教育与训练，可以在屠宰场中屠夫（我当然并不是说屠夫有犯罪倾向），那也是对社会有贡献的，他不能猎人，因为完全缺乏耐心。

袁崇焕死后二百三十六年，那时清朝也已腐烂得不可收拾了，在离开袁崇焕家乡不远的地方，诞生了孙中山先生。他向中国人指明：必须由见识明、才能卓越、品格尚的人来理国家大事。一旦有才的人因居位而受了权力的腐化，变成专横独断、欺压人民时，人民立刻就须撤换他。袁崇焕和崇祯的悲剧，明末中国亿万人民的悲剧，不会发生于一个有真正民主制度的国家中。把决定千千万万人民生死祸福的大权在一个人手里，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中一切灾难的基本源。过去我们不知如何避免这灾难，只盼望上天生下一位圣主贤君，这愿望经常落空。

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中，君主被敌人俘虏或杀死的很多，在政变中被杀的更多，但临危自杀的却只有崇祯一人。由于他的自杀，后人对他的评价便比他实际应得的好得多。只因他不好酒，勤于政事，后人就以为他本是个好皇帝。甚至李自成的檄文中也说他并不真的十分胡涂，只不过受到欺蒙，一切坏事都是群臣的④。只因他遗诏中要求李自成不要杀死一个百姓，后人便以为他真的百姓（难他十七年中所杀的百姓还少了？），只因他说过“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后人便以为明朝所以亡，责任是在群臣上。其实他说这样的话，就表明他是合理的亡国之君。他拥有绝对的权力，却将中兴之臣、治国平天下之臣杀的杀、罢的罢，将一批亡国之臣走灯般换来换去，那便构成了亡国之君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