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习以为常了吧,那老者却没有被水声吵醒,鼾声大作,不知做着什么好梦。郦道元心烦意乱,披衣走出茅屋。
夜色至浓处,天庭上有一处星云狰狞。这遥远太空中的神秘花环,从来没有如此地低垂迫近,直若要坠落头顶。郦道元觉得它像一滩溅开的水渍。他全身一震。在那后面,幽暗地浮动着一种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的东西。他难以形容它是什么,而它也的确超越了他为人的感悟力。
水声更悲戚了。水面虎虎跃起,形成一根三尺高的柱头,似要与那不可名状的世界亲近,但相距却实在是太遥远了。最后,水柱垂头丧气地放弃了努力,落下来,卧伏着不动了。
郦道元感到,说是空间吧,却分明是空间以外的存在,拥有超越一切的力量和简单至极的结构,却看不到也摸不着,乃连想像力也给幽禁了。这种别扭的体验,是第一次侵入他定型的人生。他想,面对这样的无以用言语表述的存在,水也好,人也好,又怎么能如此容易地救赎自己呢。
一种刻骨铭心的无由之痛,使他欲放声大哭。此时,却感到水潭如一只眼睛在惊讶而怯怯地注视着他。他便羞惭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然而,对于海洋来说,超越空间的“空间”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一团水流的生灵,又是如何发现这奇妙的存在的呢?如果它们真的去到了那里,又将以什么样的形态生存下去呢?恐怕,不再是水了。
世间之一切,本是无固有之形态的。
此时,郦道元突然意识到此水与自己的关系,内心不禁涌出一阵极大的恐惧。
他僵然伫立,束手无策,直到霞光来临,一切才恶梦般成为了过去。
而那水却不动弹了,红色中透射出一层灰翳。他慌张地用手去拨弄,感到它正在凝结、冰冷、塌陷。
“死了。”他一惊,转头去看茅舍,却见它也在一片灰色的迷雾中慢慢隐遁。
他扑过去,双手去推那扇就要退行入虚无的薄薄竹门,却推了一个空。面前除了一堆青色山石,什么都不是。
回首一看,天空中有一个陌生的银色圆点,在苍白的太阳附近,局促地明灭了一下,便消失了。
刹那间,他感到了许多个世界的存在。而他所在的这一个,不一定便是最真实的。
过了很久,郦道元才恹恹地离去。他看到黄河仍在奔涌,才松了一口气。
返回洛阳,郦道元把这一段经历,写入了《水经注》。
此后,他更加勤奋而逼真地记录世上各种水的情况,仿佛是担心它们有朝一日会悉数遁去。
但直到很久以后,他都不愿去到海边。对海的记载,也颇潦潦,后世的研究者说,这不符合他认真的学者个性。
孝昌三年(西历五百二十七年),雍州刺史萧宝夤的反状暴露,朝廷命郦道元为关右大使深入险境与叛将谈判。这道授命其实是郦道元的政敌们设计的阴谋,欲借叛将之手置他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