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站台上挂着的时钟正有力地走动。
做梦一般,他身不由己跟着别人一起挤上地铁,拉扶手时,他有意用了一下力。
车厢里面,男男女女都紧紧地贴靠着。虽然隔着冬衣,肉体的感觉仍然是可靠的。生命的热力过分充盈,都散发出了酸臭的气息。他能闻到旁边人头发上一股奇怪的味道。他知道他的头发上也有这种味道。早上挤地铁的都是平民百姓。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洗澡了。许多人大概也差不多。
他知道大家都是各有目的,各怀心事,因此,除了地铁的隆隆声外,没有人声。
他竟然惊讶地感到了平时没有过的孤独。
如果现在要向他们宣布这地铁的危险,一定要被耻笑。报警的想法,现在也觉得有一种不切实际了。
虽然车厢中开着灯,车窗外仍是黑暗,但他已感应到了来自白天的压力,透过头顶的泥土倾泻下来。这是久乘夜班地铁的人才有的一种敏感。
这时他发觉,自己上的是开往单位方向的地铁。而他其实应该是回家去的。
列车每个站都停,轮换着一批批的面孔。不一时,已到了昨晚他上车的那个站。
他出得站台,呼出一口气,看见那个可口可乐广告牌依然傲视万物,但霓虹已熄灭了。他的自行车还搁在原地。
没有别的去处。他骑上自行车,去到单位——那个长年提供给他地铁月票的地方。
【4】
又看到了熟识的人们,他很想一吐为快。但却不知怎么提才好。先到办公室再说吧。但到了办公室,看见有力的阳光正把房间的每个角落充满,那种述说的意思却更加下去了。
处长说:“你不是上夜班么?怎么白天也来了?”“没事,来看看。”“到底是老同志,工作责任心就是强。刚分来的那几个大学生,上白班还早退呢。”他无言。
“那你就把这份表格处理一下吧。本来该小张弄,但这人稀里胡涂,我不太放心。既然你来了,还是麻烦你吧。”“这是应该的。”他看看处长,处长也是年轻人。他想,如果我不来,难道事不干了么?单位里不少快退休的老同志,一夜间忽然都拚命讨好起年轻人来。他也不能免俗。
办公室里,年轻人为主,吵吵嚷嚷,男男女女讲着黄色笑话。
有人用怪异的眼神看他一眼。
他能向他们讲这件事么?按照情理,应该讲出来。可是,世界并不总是按情理运作的。他们也许会感兴趣,但是不可能严肃起来。他早能料到。甚至,他们可能都不会笑话他一下。
而他却猛然想到了那些因为一句话而断送了一条命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至少,表面上这与昨晚的事并不相干。
他清楚地记得,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他的许多朋友,就是因为一句话泄露了“天机”死于非命。
那些人,如果活着,又会怎样呢?
毫无疑问,他目睹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不属于他。而且,不是一般的秘密,更要紧的,它又是不符合情理之事。
想到这里,他开始专心地起草文件了。
起草完文件,他翻开报纸。
当天的报纸没有什么特别。
版面上是国家领导人会见外宾,工农业生产取得巨大成绩,科学家研制成转基因抗病毒稻种,民警勇斗歹徒壮烈牺牲。当然,不会有昨晚那事的新闻。
老婆打来电话,问昨晚为什么没有回家。
他愣了一下,回答是加夜班。
老婆挂电话时,他感到了她的狐疑。但仅仅是狐疑,这使他甚至有一点失望。她要追问一下,也许他会感到有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