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太太，少爷，张嫂，你们今夜又忘记闩门了！”

我们这一段街上大概是过于接近了衙门的缘故吧，他既是这么不顾早晚的打更，别的地方大嚷捉贼的当儿，我们这一节却不听到谁家被盗过一次。虽说也常常有南门坨的妇人满街来骂，但这明明是本街几个人吃了。有时，我们家里晚上忘了关门，他便乓乓的一直敲到我院中来，把我们全家从梦中惊醒。

“照一下吧！”

小孩们谁个不愿意过年呢。有人说中国许多丽佳节，都是为小孩的，这话一不错。但我想有许多佳节小孩还不会领会，而过年则任何小孩都会承认是真有趣的事！端午可以吃雄黄酒，看龙船；中秋可以有月饼吃；清明可以到坡上去玩；接亲的可以见到许多红红绿绿的嫁妆，可以看那个唢呐的鼓手胀成一个小球的嘴，可以吃大四喜圆；死人的可以包白帕，可以在跪经当儿偷偷的去敲一下大师傅那个油光的木鱼，可以梦也梦到吃黄耳；请客的可以逃一天学；还愿的可以

弟妹们是这么油怪脸的各人用那两个小睛搜索着他的全。他耳朵没有听这些小孩说笑的闲工夫，又走到我隔蔡邋家去募捐去了。

“你看韩伯那副怪样！”

“谢谢你！难得你屡次来照看。”

要钱不论多少，而表示谢则一例用“谢”两字，单是这桩事，本来就很值得街坊上老老小小尊敬满意了。

“不是，不是，不是来讨更钱。太太，今天不知是哪里跑来一个瘦骨伶的躼叫化，倒在聂同仁铺前那屠桌下坏掉了。可怜见，肚凹下去好，不知有几天不曾得饭吃了！一脑壳癞，上一纱不有，翻天睡到那里——这少不然也是我们街坊上的事，不得不理…我才来化钱，好买副匣殓他抬上山去。可怜，这也是人家儿女！…”韩伯的仁慈心，是街坊上无论哪个都相信的。他每遇到所打更的这一段街上发生了这么一类事情时，便立即把这责任放到自己肩上来，认真一把鼻涕一把泪洒着走到几家大人家来化棺木钱；而结实老靠，又从不想在这事上叨一光，真亏他！但不懂事的弟妹们，见到妈拿二十多个铜同一件旧衣衫递过去，他把着睛那双背背上已了的黑瘦手伸过来接钱时，都一齐哈哈大笑。

直到第二天，早饭桌上，九妹同六弟他们，还记到夜来情形，用筷敲着桌边，摹拟着韩伯那嘶哑声音“呵呵！太太，少爷，张嫂，你们今夜又忘记闩门了！”

“又不是他小韩，怎么也伤心？”

我那么同他说着掩上了门，他的梆声便又乓乓的响到街尾去。

“不消照，不消照，这里有什么贼？他有这不要命的胆来偷公馆？”

“这时会有四更了？”

他的这喊声起时，把我们一家人都得在被单中发笑了。这时妈必叫帮我的张嫂赶起来闩大门，或者要我起来这事。

“他老猫，慈悲相。”

过年来了。

“嗯，嗯，大概差不多。我耳朵不大好，已听不到观景山传下来的柝声了。”

“韩伯，来什么？前几天不是才到这要钱！”顽的六弟，老同他开玩笑，见他一门，就拦着他。

“哪里，哪里，——老爷不在屋，你们少爷们又躼，我不帮到照一下，谁还来？”

这个“又”字，可想而知我大院不知他敲着梆来过几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