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备住多久呢？住两个月…”

说不定边恰好有个好事船上人，两方面都认识，在旁边打圆场说话：“傻狗，你只送去，大先生还会亏你？他房不会认错，门前有株大青树，挂了块大蓝匾，门里有个大园，大房，大洋狗——大先生的保镖洋狗，尽见人就叫，不咬人的！你送去，大先生不会亏你！”大先生听到这称赞后，又兴起来了，闭上一只小睛，妩媚的笑着，（笑时样必更奇丑）重新取钱包，在那小生意人手心里，多加了两角钱“你送去，这是你吃酒的！我们一回生，二回熟。

若到上海北平去看弟妹，必事先毫无通知，到达某地时，忽然作一个不速之客来叩门。行动飘忽也就为的是让弟妹初见面那一回又惊又喜。或听到这样埋怨“大哥，你怎么信都不先写一个，好让我来接你！”大先生必装作顽样，故意说笑：“我又不是要人，难怕人绑票行刺，得要你来保驾！”

他说的自然是真话，住三五天必然又得走路。因为这肯定也仿佛能给他自己一快乐。事实上说不定家里木石工人这时正等待吩咐什么样式台，一缸霉豆腐得他加作料和酒，一堆腌得他亲手熏熏，一些新木得上料分苗。离家行为不仅人意外，且常常不免于自己意外，不赶回去可不成。可是急于回去更重要一个理由，自然还是“夺锦标”般尽一些不知

“你说什么，有该杯？这年成米贵到一十四块钱一石，一人一杯要多少酒喝！今年不成了，愿也还不了，请不起大家喝酒了！”

大先生因此更加得意，一面用手掌抹拭额上豆粒大汗，天真无邪的笑着“你算不着我会来看你们，是不是？我就是这脾气，说走就走，家里人也不曾想到我要作五千里旅行，什么人都不知，我自己也不知！”

“住一个礼拜，好好的玩玩！”

听清楚。且可从手方面问得上下游前一天发生什么新事。凡有关系值得注意的消息，他在另一时另一叙述及时，必同时还把船姓名背数得。看完船后，就重新转到渡船码去站站，看看渡的风景，一时不上渡船过河，却先就码边问问橘柚甘蔗行市，讲妥了价钱后，必挑选大件买两三块钱，先把钱给人，或嘱咐送到一个表亲戚，一个朋友，或送回自己家里。小生意人若嫌路远生意忙，不能，不肯送货去，大先生一定把偏着瞅定那麻商人，成绝神气：“你送不送？不送就拉倒！”人若说：“不知房，怕把门号错。”大先生一定说：“你送去，到了那里问十二号门牌，不会错！”如果生意闹僵时，大先生必赌气不要。迟迟疑疑他就不要。“嘿，稀罕你的宝贝，维他命，人参果，还我钱好了！”

你认不得我。我会帮你宣传，一船橘三五天就脱空，你好装货赶回麻县过年！“又回向那旁边人说：”老庚，你认识我，好！“

“大先生为人大仁大义，有皆碑，什么人不认识！”

“你不是事情很忙？怎么忽然就来了？”

“嗨，一个礼拜，我到家了埃”（伸三个手指）“不多不少，三天。”

总之，无论风晴雨雪，自从六年前把那个房造好后，这个人的生活秩序，就那么安排定了。有时节或有十天半月大先生忽然间在当地失了踪，这城中各都不见大先生踪迹，朋友便猜想得，大先生必然已因事离开了本地，到另外一个什么码忙去了。这行不外两原因：或坐上船回二百八十里外的老家凤凰县，扫墓看亲戚，参加戚友婚丧典礼。或坐下船下常德府，往长沙玩玩。兴趣好就一直向更远走去，往上海、北平、青岛弟妹去。闪不知走去，又闪不知回转来，一切都于偶然；这偶然却可以把他那个八十磅重的送到两三千里以外。若向上行，每次必带些土产回来，准备请客。若向下行，可带的自然就更多了。园中的果木，外国草，苏州的糖果，北平的饯，烟台的苹果，广东的荔枝，以至于新疆的、哈密瓜。酒席用的海味作料，粉，番茄酱，糊墙的法国金彩纸，沙发上的锦缎垫褥，以及一些图书杂志…无不是从这使人无从预料的短期旅行搜罗得来。一切作为竟似乎完全于同一动机，即天真烂漫的童心，主要在使接近自己的人为之惊奇，在惊奇中得到一快乐，大先生也就非常快乐，忘了舟车劳苦和金钱费。回来时遇到好朋友，必请回家去欣赏旅行所得，并谈说一阵“下边”事情。只要客人把大拇指翘起来，笑笑的说一句“大先生，你真是个怪人！”就心满意足了。

为人本来耳朵有背晦，所以有时也就装作只听得一言半语，故意攀藤引葛的把话岔开。随即走过造船去看什么人打新船安龙骨去了。

“什么？两个月！玩三天我就得回去。家里还有好些事办不清楚，待我回去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