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天快断黑了,街背后的坡上的树林已经听到有乌鸦喊着归林的声音了,傩寿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忽然又要走到玉皇阁去。
“先生,怕下雨罢。”这个作帮手有了七年的矮子,意思是要傩寿先生就在家里得了。
“不要紧。不会的。”
说着,也就不再作声,扬扬长长的走向玉皇阁去。
老和尚是正敲打着木鱼念那消食经的。这时佛堂中的常明灯已慢慢的有了权势。灯把一些碧绿色的光,给佛堂中照的如同一座坟墓。从这黯澹的灯光中看见的一切,全是幽沉沉的可怕。和尚是习惯这个事了,傩寿先生也不是怕鬼的人,他们俩就在这殿中同这无数尊佛爷作伴。
这个老和尚,本来把念经看得并不比说话为有用处的。念经与其说修祐,不如说是无人谈话消除寂寞吧。虽然出了家有二十年,但一个平常人的爱情在这老师傅身上也找得出一份儿,(然而一个方丈的好处他也并不缺少,)正因其如此,乃成了傩寿先生欢喜的朋友,也成了许多人都欢喜的师傅。傩寿先生能同老和尚合得来,是因这和尚并不全象一个和尚,不是一见到人就谈因果,更不是一见人就劝人念佛:这和尚最有道行的一点,只是不矫情,又没有势利眼睛。且这个和尚会作各种蔬菜,倒很可以说是一个懂味的高僧!
和尚一见医生来到,木鱼就停了。
“嗨,我老以为你到乡下去了!”
“我哪里还有心思下乡玩?”说话的傩寿先生,就坐在那个跪经的蒲团上面,抱了膝只是摇头。
“还不能够放下么?”其实和尚自己也就有许多事放不下。
他就常常念及这个死到异乡的人。他作了这年青人的寄父,是有过十一年了。这年青人在生时,和尚就教过他书,又教过他做诗,到后这年青人离开这个地方了,每一次给他爸爸写信来时又总不忘问候到寄爹。这一来,真应说是“缘尽恩绝”!虽说相信死者凭了他念的三个月经,是已安然到了西天,但假若念一年经就可以复活,那这老和尚倒以为暂时留在人间莫往西天为合情合理!
和尚见医生不说话,知道是这悲痛在这个心上并不曾稍杀,就说:“应当要快乐一点才好。”
“我是极力想找寻一点快乐的,办不到!”
“我见你这多久不来,还以为你为什么人请下乡去了。这几天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神恍恍惚惚。人老了,真是难。”
“我想请你来为他作一次道场,你看看选一个日子。”
“好,回头翻翻历书吧。”
他们两人就在这些佛爷面前讨论起各样用项来。香,烛,黄表纸,以及鞭炮五供之类,和尚也不怕当到面前的佛爷发气,就只从省俭上开出数目。医生说这个未免太少,和尚就说决不会少。医生的意思,是为这死人热闹一场,则一切铺派来得大一点也不为过分,然而和尚对这个就否认。
和尚说“亲家,这个实在无益。用钱多是好了和尚,我这个和尚可并不想你这次法事上叨光!”
“那外面看来也太不象样!”
“这事是为给人看吗?”和尚对这个话就未免不平。
医生意思,就是给人看。从人的快活中以为自己也可以安慰这无可奈何的心,才是他作道场的本心。若说为死者超度,那是为有罪恶的死者而设,自己的儿子,并不是坏人,死了后,自然而然也就会到西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