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悄悄了：“在一个之前，我们的灵魂就栖息在那儿；在时间摧残下腐朽后，它就会回到那个世界去。”

“汉斯·汤玛士，你晓得吗？我们现在是活着，但我们只能活这一次。我们张开两只胳臂，向世界宣布我们的存在，但很快就被扫到一旁，扔历史的坑里。你知为什么吗？因为我们人类是那‘用后即可丢弃’的东西啊。在短短的一段时间，我们参与了一场永远行着的、面不断变换的化装舞会。可是，汉斯·汤玛士，我们应该获得更好的待遇呀。你我的名字，应该被雕刻在永恒的、不会被时间之冲刷掉的永恒事上。”

尽我还不是一个成熟的哲学家，但我觉得我有资格提一个人的浅见。

这篇演说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那群伟大的古希腊哲学家。爸爸正在对一个早已消失的时代夸夸而谈。

结束演说时，爸爸伸手臂，指了指苏格拉底当年被监禁的地方。苏格拉底被控煽惑雅典的年轻人，使他们误歧途，结果被迫下一瓶毒药而亡。事实上，他是当时整个雅典城惟一的“丑角”

爸爸找了一块大理石板坐下来，歇气。现在我才发觉，他早就计划在雅典古老广场上发表这篇演说，而讲辞也老早准备好。他以这方式，参与古希腊哲学家的论辩。

他转过，第一次面向着我讲话。看来，我这个问题威力十足，把他从恍惚的状态中震醒。

我必须承认，爸爸这篇演说的前半我比较听得懂，后半却让我听得一雾。爸爸继续说：“你是不是曾经想画一样东西，可是画来画去总是觉得不对劲，不能让你满意。你一试再试，不肯放弃，这是因为你脑里的意象，总是比你用手描绘来的东西来得完整、圆满。我们周遭的事也都是这样。我们觉得，人世间一切事可以变得更好。你知我们为什么会这样想吗？”

“这么说，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啰？”

我一个劲摇。说到这儿，爸爸神情十分激动，嗓门也变得低沉沙哑起来：“这是因为我们脑里的意象，全都来自柏拉图所说的‘理型的世界’呀。那儿才是我们应该归属的地方，而不是在这儿——在这个有如沙箱一般、随时会被时间之冲刷掉的世界上。”

“唔，柏拉图就是这么想的。我们的就像用沙土建造的城堡，早晚会被时间冲刷掉。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我们确实拥有一些时间摧毁不了的东西，因为它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们必须亮睛，看清周遭动的一切事——它们只不过是幻影而已。”

“汉斯·汤玛士，思想是不会随波逐的。你别心急，我的话才说到一半呢。雅典的哲学家们相信，人世间有一个东西是不会跑掉、不会消失的。柏拉图这个东西叫‘理型的世界’(worldofideas)。用沙土筑成的城堡，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是那个孩在建筑沙堡之前，在脑里预先想象的沙堡‘形貌’。建成一座沙堡后，孩举手把它敲碎。你知为什么吗？”

“这儿！”爸爸伸一只手指，戳了戳自己的额。“这里面的一些东西，不是时间之冲刷得掉的。”

间我们又会被扫地球运行的轨。胡里胡涂、莫名其妙，我们就被扫地门啦，仿佛有人念咒赶走我们似的。”

“你不以为，人世间可能有一些事，并不是时间之冲刷得掉的？”我质问爸爸。

“如果我们活在另一个世纪，”爸爸继续说“我们会跟别人分享我们的生命。今天，我们只会向成千上万同时代的人、微笑、打招呼：‘嗨，你好！我们活在同一个时代，多奇妙啊。’或许有人来敲门，我打开房门，大声打个招呼：‘嗨！有灵有的人！’”

爸爸伸双手，表演打开房门迎接灵魂的动作。

听他的气，我真担心他会变成一个妄想自大狂；听了他下面的话，我才知他指的不光是他自己而已。

我坐在一旁，静静瞅着爸爸。他是我这一辈最熟悉、最敬的人，然而，这会儿他站在雅典古老广场上，一面浏览周遭的大理石建筑遗迹，一面滔滔不绝发表评论，整个人仿佛完全变了个样，不像我熟知的那个父亲。我怀疑，他是被阿波罗或其他附了，才会说那些怪话。

爸爸说的这番话，我并不全懂；不过，我倒是明白，哲学是一门庞大的学问，而爸爸是一位杰的哲学家。听了爸爸这篇演说，我觉得自己跟古代希腊人在心灵上贴近了许多。我知，今天看到的只是希腊人留下的一些有形遗迹，而且多半是世俗的东西，但他们的思想却历久弥新，充满活泼的生命力。

“真的吗？”我抬起来望着爸爸，到无比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