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起来，作买卖的大家拚命的争赛，谁也不再信船多不碍江这句话。大家无奇不有的样，他赶不上人家，也不想赶；想赶也不会！钱非常的，乡下简直没人城买什么。他相信那些老方法，在相当的程度上他也货真价实。可是他赔了钱。那些卖私货的，卖假货的，都赚。商人得勾结着官府，甚至得联着东洋人。而且大家都打快杓，个万儿八千，三万二万便收锅不了；他讲老字号，论长远，天天二三十吃饭，不定卖几个钱呢！他不明白这是怎回事，正如纪老者不明白乡下为什么那样穷。人家卖东洋货，他也卖，可是他赚不着。人家减价，他也减价，还是没人来买他的。他用血本买来，他知那些洋钱是离开了云城，而希望再从乡间送来；乡下只来粮，不来钱。乡下人卖了粮，去到摊上买些旧衣服，洋布，东洋粱粉条，不他的铺来。他一也不敢再象从前那样大意，他也赶着买，赶着卖，可是赶不上别人。人家包卖一大批胶鞋，个月的工夫拿走三四万；他批了一角，没人问。人家是由哪儿批下来的？他摸不着门。他赔着卖也没人家的贱。他有门面，人家雇几十人满街嚷嚷。他得上房捐铺捐营业捐赈灾捐自治捐，人家不开铺面。以前，他闭着也没错，自要卖就能赚，而确是能卖。现在，他把瞪圆了，自己摸着算盘儿，没用。他只能和些老掌柜们坐在一块儿叹息。他们都不服老，他们用尽心思往前赶，修理门面，安大玻璃窗，卖东西送去，铺中预备烟卷，新年大减价，满街贴广告，没用。赚钱的就是洋人的买卖，看着东洋人的一间小屋变成了大楼，哈德门烟连乡下也整箱的去。他唯一的安是看看新铺开了倒，倒了又开；他的到底是老字号。可是假若老这么赔下去，他也得倒！作了一辈的买卖，白了胡而倒了事业，他连想也不敢再想了。而天赐偏不学买卖！他怎能不叨唠呢？

到了八月节结账，三个买卖全不赚，只将够嚼谷。这比赔了还难过。一个商人的心里只有两面，赚或赔，如同日之与夜。不赚不赔算怎回事呢？说着都丢人。会作买卖的才敢赔。老者的气很难看，他的圆脸瘦了一圈，背弯了许多。可是他还挣扎。夜里睡的工夫越小，他越思索。他很想照着从前那样虎，可是作不到。从前瞎碰来的成功，想起来使他舒服些，自己一笑；及至拿从前的年月和现在一比，他茫然了。他觉着心中堵得慌。一到天亮他就再也睡不着，起来在院中走溜儿，他咳嗽。

算了吧，先睡个觉去！他把蒙上，睡了个香甜的大觉。

天赐的心了些。他得帮助爸，爸需要同情。他不能一天到晚作诗人。作诗人不过是近来的事，妈妈了他十多年，妈妈不是一切都有办法么？

天赐听说这个赔钱的消息，忙去告诉老师，老师很兴。“这与咱们有什么关系？不但没关系，而且应当庆祝商业神的死亡。咱们打酒庆贺这个？”

他和爸说了，他决定帮助爸。爸笑了。可是他能帮助什么呢？细一想，他什么也不懂，十六七年的工夫白活。手艺没有，力气没有，知识没有。他是个竹筒儿！该激的还只有赵老师，只有赵老师教给他一些文字，其余的人没教给过他任何的东西。大概他只能等着作官或作诗人了！他没有办法，承认了自己的没用。

“其实他应当欣赏此举。钱在哪儿心就在哪儿。三个铺都倒了，岂不完全省了心，作了自由的灵魂！”赵先生说的确是有味，可是天赐到底有不放心：“假如爸的买卖都倒了，我怎办呢？”

“可别叫爸知了！”天赐小心一些。

“那有什么难办？一对儿狼诗人，完了。天下到底是穷人多，我们怕什么呢？”

这个又打动了天赐的幻想：赵老师，蜂，虎爷和虎太太，他自己，都在四漂。都光着脚，在树荫下，叫蜂捞鱼，大家吃吃，倒也自在。这生活必定比有拘束，有规矩。

尤其使他兴的是他的一小篇小文，由赵先生给寄到天津一家报馆去，居然在文艺栏里登来。报馆给他寄来三份。看见自己的名印在纸上，他哆嗦起来。自幼儿除了虎爷敬重他，到他受人欺侮，私孩，拐，被学校开除。现在他的名登在报纸上！他觉得爸的财产算不了什么，最有价值的是名，不是利。报纸上有自己的名，大概普天下都知了。继而一想，也许不能，在十六里铺就没看见有报纸，老黑铺中的报纸只为包裹铜。云城的人家里，据他所知的，就很少有书有报的。云城那两份小日报，除了一些零七八碎的新闻，和些大减价的广告，只有剑侠小说还有人看。赵老师这些小说叫作“黄天霸文艺”连报馆都该烧了。可是他自己这“非黄天霸文艺”有什么用呢，谁看呢？天赐怀疑了：假若没人读，写它什么呢？还是钱有用，至少比文字有用。这他可不敢和赵老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