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又冒出的恐惧心情,他眯缝着眼,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撒了一层雪花的灰白的战壕,对“锅圈儿”说道:
“鸦雀无声。他们是放我们走近再打。我确实害怕,可是并不惭愧…要是我转身往后跑会怎样?”
“你今天怎么尽说胡话呀?”“锅圈儿”怒冲冲地问。“亲爱的,这也跟打牌一样:你要是没有信心——就要掉脑袋。你的脸焦黄。葛利什卡…你也许病啦,也许…今天会把你打死。你快看呀!看见了吗?”
一个穿短大衣、戴尖顶钢盔的德国人直着身子在战壕上站了一刹那,又趴了下去。
葛利高里的左面,是个叶兰斯克镇的浅红头发的漂亮哥萨克,他一面走,一面忽而把手套从右手上扯下来,忽而又戴上去而且在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他急急忙忙地迈着脚步,膝盖费劲地打着弯儿,还故意大声咳嗽。“象是独自一人在走夜路…为了壮胆儿,故意咳嗽,”葛利高里心里琢磨着这个人。这个哥萨克的左面,可以看到满脸雀斑的下士马克萨耶夫的半边面颊,再过去,是叶梅利扬-格罗舍夫,他牢牢地端着刺刀尖歪到一旁去的步枪。葛利高里想起来,几天前,叶梅利扬在行军路上,正是用这把刺刀撬开仓房的锁,偷了罗马尼亚人一口袋玉米。科舍沃伊-米哈伊尔几乎与马克萨耶夫并肩走着。他拚命地抽烟,隔一会儿就擤擤鼻涕,在军大衣的左襟上擦擦手指头。
“我想喝水,”马克萨耶夫说。
“叶梅利扬,我的靴子夹脚。穿这样的靴子根本就无法走路,”科舍沃伊抱怨说。
格罗舍夫恶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这关口还谈什么靴子!当心点儿,德国人马上就要用机枪扫射啦。”
头一排枪一响,葛利高里就被子弹打中了,他哎呀一声,倒在地上。他想包扎一下受伤的手,便把另一只手伸到装绷带的背包里,但是感觉到袖子里一股热血正从肘关节处住外涌,他立刻变得软弱无力。他趴在地上,把越来越沉重的脑袋藏在石头后面,用干得要命的舌头添了一下松软的雪花。哆嗦着嘴唇,拚命吸着松脆的雪屑,吓得浑身颤抖,倾听着嗖嗖的子弹声和压倒一切、响彻云霄的射击声。他抬起头,看到同连的哥萨克们正滑滑跌跌地往山下跑,盲目地向后或朝天开枪。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恐怖迫使他站起身来,又逼着他往山下参差不齐的松林边跑去,他们团就是从那儿发起进攻的。葛利高里跑到拉着受伤的排长跑的格罗舍夫-叶梅利扬前头去;格罗舍夫领着排长跑下陡峭的山坡;中尉象醉汉似的乱踏着脚步,有时趴在格罗舍夫的肩膀上,吐出一口口紫血块子。几个连都象雪崩一样向树林子滚去。灰色的山坡上留下了一具具被打死的灰色尸体;那些没来得及带下来的伤号自己在往回爬。机枪在后面对他们扫射。“哒哒哒,啪啪啪啪啪!”密集的枪声象爆豆似地响个不停。
葛利高里靠在米什卡-科舍沃伊的胳膊上,走进了树林。靠近树林的一片斜坡上枪弹乱飞。德国人左翼的一挺机枪在不停地哒哒响着,就象是一只强有力的手扔出去的石头,噼啪响着,在刚冻结的脆冰上蹦跳。
“哒哒哒,啪啪啪啪啪…”
“把咱们打得落花流水!”“锅圈儿”好象很高兴似地喊道。他靠在一棵红色的松树干上,懒洋洋地对那些在战壕上来回乱跑的德国人射击。
“傻瓜是应该教训!好好教训!”科舍沃伊把一只手从葛利高里手里抽出来,气喘吁吁地叫道。“老百姓就象一群没头没脑的狗!非等把血全流尽了,他们才会明白为什么敲他们的脑袋。”
“你这是指什么说的?”“锅圈儿”眯缝着眼睛问道。“聪明人自己就会明白,至于傻子…傻子有什么办法?你就是揍他一顿也不会记住的。”
“你还记得誓词吗?你宣过誓没有?”“锅圈儿”纠缠不休地质问道。
科舍沃伊没有回答,跪下去,两手哆嗦着,从地上捧起一捧雪,微微地颤抖着,咳嗽着,贪婪地把雪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