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阿兰把选择权交到他手里了。他可以回味这一夜,也可不回味;他可以招阿兰回来,也可以不这样做。这件事的意义就在于,使他明白了自己也是个同性恋者。
三十五
小史和阿兰在一起时,还是觉得他贱,甚至在做爱完毕时,也是这样。他们总是在防空洞一类的地方干这种事,那里有个烂垫子,点着蜡烛。那件事干完了之后,他总是有意无意他说上一句:你丫真贱。而阿兰则总是不接这个茬,只是说:抱抱你,可以吗?于是,小史懒洋洋地翻过身去,把脊背对着他,恩赐式他说:抱吧。这件事说明,当时小史并没有爱上阿兰,爱上他是以后的事了。
小史又打开了那本书。那个故事是这么结束的:有一天,那个女贼早上醒来的时候,走到那木栅门前往外看,那间粉红色的房间里空无一人,连那条锁住门的铁链都不见了。她用木枷的顶端去触那扇门,门就开了。然后,她就走进了那个粉红色的房子里,缓缓地绕过绢制的屏风,后面是那张床一床上空无一人,只剩下了粗糙的木板。东歪西倒的家具似乎说明,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缓慢地移到了门口,用长枷的棱角拨开了门,不胜惊讶地发现,这座房子居然是在一个果园望。此时正值阳春三月,满园都是茂盛的花朵。
后来,阿兰离开了本市,迁到别处去了。当时,小史到车站去送他。在火车站上出现了令人发窘的场面,在这两个女人的监视下,两个男人都不尴不尬。小警察管公共汽车叫嫂子,面红耳赤。而公共汽车的目光有如寒冰,但等她看到点子的时候,目光就温暖了。这一对女人马上就走到了一起,而小警察和阿兰走到了一起,其状有如两对同性恋在交谈。但是,小史和阿兰实质上是在女人的押解之下。
在火车就要开走时,小史感到了一种无名的冲动,他开始从骨头里往外爱阿兰。在两个女人的注视下,他总禁不住伸出手来,要触摸他。在这时做这样的事,显然是不可以的。越是不可以的事,越想要去做,这种事情人人都遇到过吧——他就是在这时爱上了阿兰。这就是说,他不但承认了自己也是个同性恋者,并且承认了自己和阿兰一样的贱。
三十六
阿兰现在生活在一个灯红酒绿的地方,从他住的房间往下看,就是一条大街。他在房间里走动时,在腰上缠上了白色的布,看上去像个甘地。这个甘地和真甘地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的嘴唇,湿润而艳丽,好像用了化妆品。在他床头的矮柜上,放了一个镜框,里面有小史的相片。时至今日,他还像小史爱他一样地爱着他。不过,如今他一看到这张相片,就想到小史是如何的风风火火,尤其是在做爱之前。你必须告诉他:把上衣脱了吧,他才会想起要脱上衣;你还要说:把手表摘了吧,划人,他才会摘掉手表。这种时候,小史是个对眼。这种脸相,大概连他太太都没有见过。现在他对着小史的相片,想到这些事情,可以发出会心的微笑,但是在当时却不能——因为他正忙于承受小史的爱。所以,阿兰以为,爱情最美好之处,是它可以永远回味。现在他在回味这些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是贱的。
晚上,阿兰坐在床垫上,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又听到钥匙在门里转动。他赶紧把小史的照片收藏起来,自己躺到床垫上闭上眼睛。然后,公共汽车走了进来。她踢掉了高跟鞋,走到卫生间里。然后,她穿着白色的睡袍走了出来,在阿兰的身边悄悄地躺了下来,用手背和手指拂动他们之间的被单,仿佛要划定一个无形的界限。她还是那么温文、顺从,但是谁也不知道,她还是不是继续爱着阿兰。因此,这间房子像一座古墓一样了。
三十七
后来,那个女贼又回到了衙役当初捕获她的地方——高高的宫墙下,披挂着她的全部枷锁,在那里徘徊,注意看每个行人。而小警察也在公园里徘徊着,有时走近成帮打伙的同性恋者。但是,他没有勇气和他们攀谈。在他心目里,阿兰仍是不可替代的。在我们的社会里,同性恋者就如大海里的冰山,有时遇上,有时分手,完全不能自主。从这个意义上看,小史只是个刚刚开始漂流的冰山。生为冰山,就该淡淡地爱海流、爱风,并且在偶然接触时,全心全意地爱另一块冰山。但是这些小史还不能适应。
小史合上了阿兰写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