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走了以后，我把放在床上的书本，球鞋，统统砸到地上去，趴到床上蒙起拼命大喊几声，我的胀极了，快炸裂了一般。

有时我打给吴老师，她是我小学六年级的国文老师。我碰见这么多老师，我觉得只有她瞧得起我。她把我那篇“母亲”贴到报上去，里面我写了妈妈早上喂我吃“芙蓉”的事，我得意得了不得，回家兴冲冲讲给妈妈听，妈妈撇了撇嘴：“傻仔，这事也写来。”妈妈就是这样不懂人家。不知怎的，我从小就好要妈妈疼，妈妈始终没理会到这。我喜吴老师，她的声音好柔，说起国语来动听得很。我不大敢跟我同年龄的女孩打，在班上不是她们先来逗我，我总不敢去找她们的。不知怎的，她们也喜作我。我告诉吴老师听，我考了建国中，第一次月考我的国文得九十分，全班最。我答应过年一定去跟她拜年。其实吴老师早嫁人了，跟先生离开台北了，我去找过一次，没有找到她。

我不是讲过我扯谎吗？我撒谎不必经过大脑，都是随而的。别人问我念什么学校，我说建国中学；问我上几年级。我说三。我乘公共汽车常常挂着建中的领章，手里挟着范氏大代数。明明十七，我说十九。我运动不行，我偏说是篮球校队。不要笑我，我怕人家瞧不起。爸爸说我自甘堕落，我倒是蛮想要好的，只是好不起来就是了。

在学校里我也是独来独往的。一开始我就不喜南光。谭校长是爸爸的老同学爸爸把我去。我猜谭校长也有苦说不，我的学试，数学

一到礼拜天，我就觉得无聊。无聊得什么傻事都得来。我买了各式各样的信封上面写了“杨云峰先生大展”、“杨云峰同学密启”、“杨云峰弟弟收”我贴了邮票寄去，然后跑到信箱边去等邮差，接到这些空信封，就如同得到情书一般，心都了起来，赶忙跑到房里，关起房门，一封封拆开来。妈妈问我哪儿来的这么多信，我有意慌慌张张到袋里，糊的答说是朋友写来的。

四

你说叫我跟谁去说话，只有跟自己瞎聊了。不要笑话我，我跟我自己真的说得有滋有味呢。

我不喜南光，我慢些儿再谈到它吧。我还是先讲讲我自己，你不晓得我的脾气有多孤怪，从小我就躲人。在学校里躲老师，躲同学，在家里躲爸爸。我长得，在小学时他们叫我傻大个，我到现在走路还是直不起腰来。升旗的时候，站在队伍里，我总把膝盖弯起来缩矮一截。我继承了妈妈的肤，白得自己都不好意思，有人叫我“小白脸”有人叫我“大姑娘”我多么痛恨这些无聊的家伙。我常在院里脱了上衣狠狠的晒一顿，可是晒脱了还是比别人白，人家以为我是小胖，因为我是个娃娃脸，其实我很排，这从我手梗看得来，所以我总不穿短袖衣服，我怕人家笑。我拘谨得厉害，我很羡慕我们班上有些长得乌里乌气的同学，他们敢梳飞机，穿红衬衫，我不敢。人家和我合不来，以为我傲气，谁知我因为脸薄，生怕别人瞧不起，装一副不可攀的样，其实我心里直发虚。

我会这样自言自语拿着听筒讲个个把钟，有一次给小弟撞见了，他说我有神经病，其实我只是闷得慌，闹着玩罢了。

我对我补习老师也没有真心话说。我的补习老师全是我爸爸派来的细。补习老师一天来，爸爸就把他叫去，把我从小到大的劣迹，原原本本都抖来，然后待他把我的一举一动都要报告给他听，他跟补习老师所讲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因为我们家个个都有偷听的本事。

耐。妈气哭了，她用袖去泪，骂我忤逆不孝，我怕妈妈哭，她一哭我就心烦。我从衣柜里找了半天拿一块手帕递给她。真的，我觉得我蛮懂得谅妈妈，可是妈妈老不大懂得人家。我坐在床上足足听她训了半个钟。我不敢嘴了，我实在怕她哭。

礼拜天晚上，爸爸和妈妈去看京戏，小弟有的是朋友，家里只有我孤鬼一个。我只有把来富放到客厅来伴，来富傻傻脑的，我不大喜它，它是小弟的宝贝。我觉得实在无聊了，就打电话玩，打空电话。有时我打给魏伯飏，他是我们班长，坐在我后面，在南光里只有他对我好。其实他家里没有电话，我是在瞎闹。我跟他说烦死了，一晚上了两包香烟。我常偷妈妈的香烟，烟容易打发时间。我跟魏伯飏说如果不要剃光，我简直想家当和尚，到山里修行去。我告诉他，我在家里无聊得很，在学校里更无聊，倒不如云游四海，离开红尘算了。我在武侠小说里常常看到有些人看破红尘山修的。

三

说完就哭，我只得又去找手帕给她。去年暑假我偷了爸爸放在行李房的一架照相机，拿去当了三百块，一个人去看了两场电影，在国际饭店吃了一大顿广东菜，还喝了酒，昏陶陶跑回家。当票给爸爸查到了，打了我两个掌。那次以后，爸爸一骂我就说丢尽了杨家的脸，我不晓得为什么下那么傻的事情，我猜我一定闷得发了昏。

我在家里实在闷得发了馊，没有一个人谈得来的。爸爸我可不敢惹，我一看见他的影，早就溜走了。我倒是很想和妈妈聊聊，有时爸爸去应酬，撂下她一个人在客厅里闷坐，我很想跟妈妈亲近亲近。可惜妈妈的脾气太难缠，说不到三句话，她就会发作起来。先是想念在国西的大哥，想完大哥又想二哥，然后忽然指我上来说：

我找不到人伴，一来我太扯谎；二来我这个人大概没有什么味，什么玩意儿都不通。我贴钱请小弟看电影他都不，他朋友多，人缘好，爸爸他，说他是将才。小时我在他上咬下四枚牙印，因为妈妈有了他就不太理睬我了。我想着那时真傻，其实我一直倒蛮喜他的，可恨他也敢看不起我，我一跟他说话，他就皱起鼻哼：“”

“还不是我命苦？好儿大了，统统飞走了，小弟还小，只剩下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你要能争气也省了我多少牵挂啊！你爸爸老在我面前埋怨，说你丢尽了杨家的脸，我气起来就说‘生已经生下来了，有什么办法呢，只当没生过他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