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后不想见你了。”小弟忽然对她说,他们两人站在亭子里。
她望着他,她不懂。
“你不懂得我!”他抬起头来,两腮通红。
她看到一双柔得使人心都发软的眼睛。
他回头走了,她追了上去,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相对站着,好久好久都没有话说。
那时有人在唱《萝累娜》,就是这首听得人心酸的《萝累娜》。
染红了山顶——
白影子愈走愈远了,渐渐模糊,渐渐消失在黑色的树影里。
——染灯——
染红——
耿素棠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她觉得眼前一黑,脚下几乎站不稳了,又一阵热汗冒上了她的头顶,胃里翻腾很厉害,想吐,她赶忙撑住了一根树干子。
…灰色的房,灰色的窗,窗外下着灰檬漾的冷雨,小弟苍白的嘴角上有血丝,白色的被罩上染着红红的一大片…
…一双疲倦的眼睛半睁着,柔,柔,柔得好忧伤…
耿素棠觉得嘴巴里咸咸的,不晓得什么时候渗进了许多泪水。
——唉,那双眼睛怎么会那样忧伤呢?
她忽然想道,她自己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也死去算了?她记得她曾经有过那个想法的,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不仅没有去死,而且还嫁了人,生下三个跳蹦蹦哭喳喳的小东西来,她纳闷得很,心里有点歉然,有点懊恼,真是煞风景透了!自从她进了那间鸡窝一般的小房间之后,就真的变成一个赖抱母鸡了,整天带着一群小家伙穷混穷磨,好像没有别的事可做,就专会洗屎布似的。她忽然奇怪起来,这五六年来在那臭鸡窝里到底是怎么混过去的,那一房的尿臊屎臭,一年四季墙壁上发着绿阴阴的湿霉,有时半夜里,破裂的天花板忽然会滚下一个老鼠来,掉在人身上软趴趴的。
——那种地方再也住不得了!
她差不多想大声喊了起来,踉踉跄跄的跑到石子路上去。
——不,不能回去,走,随便到哪儿,愈远愈好。
喀轧、喀轧,碎石子路上一直响着急切紊乱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沉寂下去。
四
硬,冷,笔直,一根根铁索由吊桥的这一头一直排下去,桥头的这几根又粗又大,悬空吊着有几丈高,愈下去,变得愈细,到最后那些,只剩下一撮黑影;桥身也是这样,慢慢窄,慢慢细,延到桥尾合成了一点,有一盏吊灯挂在那里,发着豆大的黄光。
耿素棠走上碧潭这座吊桥时,桥上一个人也没有了。空空的,一眼望去;两边尽是密密麻麻的铁索网,上面是一片压得低低的天空,又黑又重,好像进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捕兽笼一般,到处都竖着一条条铁索影子。
酒性发得厉害,她走在桥上,竟觉得整条桥都在晃荡着。脑袋昏薰薰,如同坐升降机一样,心里一上一下,有时忽而内里一空,整个心都给掏走了似的,她扶着铁栏杆,走几步就得歇一歇,走到桥中央时,胃里又想翻起来了,她连忙伏在栏杆上,停了下来,桥底下是一片深黑,深得叫人难得揣度,什么东西部看不见,远远的地方有水在急流着,像在前面,又像在背后,哗啦哗啦,不晓得是从什么方向发出来的水声,山腰那边有一盏昏红的小灯,她恍惚记得那儿有个煤矿,白天有些沾得满面黑煤的矿工出入着,晚上只剩了这么一盏孤灯吊在黑暗里,晃着。闪着,在发红光。
到底夜深了,四周寂沉沉的,一阵阵山气袭过来,带着一些寒涩的木叶味,把晚上的闷热荡薄了许多。
哗啦哗啦,流水单调的响着。
远远那边还闪着台北市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