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而且还伴有咳嗽声,声音似乎都集中在院子里,好像是在开村民大会,但村民大会不会这么早就开,也不应该在我家里开,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我被吵得睡不下去了,就打算起床看看,这时突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咳嗽声,那声音由远而近,由慢变快,先是几声又深又长的咳嗽,然后迅速加快,一咳到底,声音变成了机关枪,突突的响,声音接近地面的时候,弱了下去,最后就没气了。
这是三叔公的声音,我开始记事的时候脑海里就有了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在我的记忆里是恐惧的化身,那时我们一老一少始终以战争的状态对恃着。三叔公总是拿着一把长长的烟斗,长长的烟斗经常在我的脑袋上盘旋,然后是亲密的接触,我的头上就诞生了一个坚硬的鸡蛋,我们的战争来源于他家的果树,三叔公家的菜园里有两棵很大的鸡屎果树,一到夏天,那树上就结满了拳头大的鸡屎果,果子成熟的时候,三叔公就拿张椅子,一整天的坐在两棵树的中间。三叔公很吝啬,也很虚伪,父亲或母亲带着我经过他的菜园时,他就显得很大方,从树下拣起一颗鸡屎果,对我说道:海子,来,吃。但只要没有大人在旁边,三叔公就怒目圆瞪,喝道:滚。那时我对任何能吃的东西都有强烈的渴望,特别是三叔公的鸡屎果,所以我只好偷,偷和摘是有区别的,摘要很小心,不然会弄短树枝,偷就不同了,没有半点的怜香惜玉。我爬上果树,看准了哪个枝头上的鸡屎果,就扑了过去,只听到“啪”的一声,那树枝便和我一齐降落,当我的屁股压在柔软的地上时,散发出淡淡的香味的鸡屎果就落了一地。三叔公跑得不快,但他的臂力很大,他一发现我偷果子,就挥动着手臂,长长的烟斗像标枪那样向我扑来。
三叔公他老人家近来病得厉害,整天几乎闭门不出,今天一大早的,就跑了过来,莫不是有什么大事?我迅速的穿好衣服,就走到客厅里,客厅里已满屋子都是人,挤得满满的,外面的院子里还站了一大堆,都是本家的爷伯们。我刚一进厅里,他们就齐声叫道:神童。吓得我连忙遛进厨房,不敢出来了。
我躲在厨房里,听着他们在聊天。父亲说这娃儿一出世便不同凡响,还未下来的时候天黑得厉害,雨水倒得透不过气来,那时我正担心多灾多难,谁知娃儿一下来,雨马上停了,很快就雨消云散,一片明朗,太阳也出来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娃儿一岁大以后,每天睡觉都要脸上盖本书,没有书就睡不着觉,三岁的时候就能做算术题,从1加到100没有半点差错。
我听得心花怒放,将滚烫的面条吃得吧嗒吧嗒响,我不敢到外面吃,我突然感到了某种羞涩,它就在父亲的赞扬中迅速弥漫在我的全身。今天的早餐是鸡蛋煮面条,这是整年都难得吃上的早餐,我狼吞虎咽地将面条吃个精光,拿了书包就想从后院爬墙出去,我变得像个文静的小女孩,这些平时总是板起脸孔训人的爷伯们,突然对我变得慈祥和温柔起来,我就显得很害羞,站在他们面前,比做错了事还难受。母亲一把拉住我,母亲说道:娃啊!从今天起,你就不能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了,要记住自己的…做法,去跟爷伯打个招呼,往后我天天煮鸡蛋面给你吃。
听说天天有鸡蛋煮面吃,我的勇气陡增,挎书包就冲到客厅里,我深深地对他们鞠躬,我说道:我上学去了。满屋子里的人唰地站起来,都说道: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我们送送。就真个儿跟着出来了。三叔公用他那长长的烟斗架开了一条路,摇摇摆摆的来到我面前,三叔公企图化解我们的恩怨,三叔公说道:海…子… 三叔公就咳了起来,三叔公的声音是悲凉的曲子,三叔公咳的时候伯叔们就非常肃静,敬仰的看着三叔公,直到三叔公的声音到达了地面,在地面里消失殆尽,伯叔们才舒了口气。父亲说道:那里能劳你们送,他自个儿去就行了。但父亲没有阻拦的意思,父亲正笑得欢。于是那队伍就出发了,在我身后静静的跟着。我紧张得两腿发软,连头也不敢回,走了一多里路,他们还在不紧不慢的跟着,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天生命贱,譬如多年以后,我才发觉我是坐不得轿车和出租车的,一上车就想吐,倒是公共汽车舒服。我也是受不得表扬的,特别是虚假的称赞,简直是对我以前的所作所为的否定,后来我才明白,对我而言,表扬比批评具有更大的约束力。我只觉得头皮发麻,很不是味儿,最后我下定了决心,猛地一回头,再鞠躬,然后说道:您们回去了吧!
说完我撒腿就跑,也顾不得许多了。
对于跳级的事我还是半猜半疑,本想不理他是福是祸,只要有花生米吃就行了,但一来到学校,我还是很害怕,脑海里的是梁校长的绳子和五年级的大个子。
我站在新课室的门口,呆呆地望着对面我昨天上课的班级,我真想冲过去,和他们一起上课,我不会再欺负他们了,轮到我干的活我一定自己干,即使不是轮到我干,我也会帮他们一起干。但我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现在跳了级,是五年级(二)班的学生,明年就毕业了,父亲的话我不太相信,跳两跳就能读大学,就算读大学又有什么好。我不想跳级,只让我按着年级读多好,但我知道,现在没有机会了。
我低着头,硬着头皮冲进课室,谁也不敢看上一眼。只听见课室里哗的一声笑了起来。
怎么抓了个这么小的。
走错门了吧?
小弟弟,你是怎么被抓的?
我抬起头望着他们,不吭。课室里只有九个人,他们都好大了,至少都有十五岁了,三个男的壮壮实实,女的都成了小大姑娘。我断想我的猜测没有错,他们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将我象小鸡一样拎起来。我想我不能表现得太懦弱,便昂首挺胸的走了过去,找了最前面的一张桌子,便坐了下去。
“啪”,我的屁股重重地压在摔断了的椅腿上。他们便哄然大笑起来。这一摔弄得我满脸通红。我没想到这椅子竟是坏的。我急得差点就哭了起来,屁股疼得很厉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候,他们都围了过来,也不笑了,很关切的问我:
小弟弟,你没事吧?
小弟弟,你摔到哪里了?
一位姐姐把我拉了起来,她的手好白,她的脸蛋也很漂亮,笑起来象春天的油菜花,很好看,她差不多有我姐姐那般大。我姐去年就嫁了,我姐出嫁的时候我拼命哭,我发现这位姐姐和我的姐姐很像,后来我就把她当成了我的姐姐。我看着她微微笑着的脸蛋,竟忘了屁股上的痛。她牵起我的手说:来,过我那边和我一起坐。又说:这桌椅都是又破又烂的,根本坐不得。我们的都是昨天弄了一整天,又修又补才弄好的。
我跟着那位姐姐坐到她的旁边的位置上,我们的桌椅都很长,两个人共用的。后来,我才知道姐姐旁边的位子是个是非之地,更是个风水宝地,当时就有个位男生既羡慕又嫉妒的瞪着我,有两个准备给我修凳子的马上就将凳子甩向一边,沉着脸。后来马良说,他们三个男生都一直瞄着这个位子,因为姐姐实在太漂亮了,谁都想与她共座,据马良猜测,另外两个男生还找姐姐谈过,应该是被拒绝了,但马良马上向我保证:他绝对没有找过。昨天放学后,三个男生一协商,决定谁也不能独占,让他空着,这样大家的机会都均等,没有想到今天就被我占去了,但马良很快又说,你还是刚晒干的黄豆,离发芽的时间还长着呢。
怪不得马良后来尽是找我套近乎,原来还有这样一层目的,这时马良正捧着我的书包走过来,眼睛却一直微笑着看着我的同桌,他把我的书包往桌面上一放,就说,我叫马良,但不是神笔马良的马良。
我说我叫海子。
马良马上跑到窗边,对着窗口大声喊道:海----子----
我听得吓了一跳,马良喊完后,回过头来对我说:我对每一个新认识的人的名字都要大喊一遍,让那名字深深印在脑海里,融化在血液中,我就永远都不会忘记。
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懂得了这句话不但很有感情,而且也充满了哲理,所以我永远也忘不了马良,虽然他后来死了。
我的同桌叫白素,我就叫她白姐姐,她听了很高兴,就凑过脸来亲了我一把,然后就跑了出去,买了一把糖回来,白姐姐给大家发糖吃,白姐姐说:我终于有弟弟了。
上课已经很长时间了,但是还没有老师来上课,大家都围在我和白姐姐的周围,大声说笑,他们似乎对我特别感兴趣,对我问个没完。
小弟弟,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抓来的呢?
我说我不是抓来的。
你是自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