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回来了，没来吃夜饭。”

“我给你垫上吧。”

的直（更确切说是一个女人的直）告诉她：冬平是遇到什么不幸了。

“真的不用。破烂儿早晚得卖，要不老忘。”

这个家现在越来越了，哪能办法？一个一个全要叫人心。啥人得过来？全大了，伊讲话也没啥用了，唉。（她转要走，又立住。）自家忘记要啥了？是关灯？（她顺手拉熄了厨房灯，前一片黑暗，可下面还是迈不开脚。）还是有一件事没。啥事？忘记脱了？年纪实在大了，记勿灵了，耳朵也勿灵了，早晨买小菜跑一趟，路远了，脚就酸痛。这个家，自家跟了三十年了，兄弟妹七个，差勿多全是伊从小领大格。现在这个家哪能一天不如一天了呢？娘是死了，阿爹是一日到夜发脾气，烦。勿晓得烦啥。自家要啥事了？还是想勿起来。（她不会站下来想，又忙忙捣捣、一脚重一脚轻地往前走。）伊一日到夜忙惯了，立不住，坐不住。这间是小华住的房，关灯没人了，黑漆漆。困觉了还是去了？人大了二十九岁了，想读书读勿去，也苦恼格。这间是卫华和伊媳妇住格，还在里厢吵。哪能寻这女人。一日到夜吵。面孔长了好看有啥用？卫华也太老实了，连自家女人也勿牢。这间是平夫妇住格。领小囡去了，还没回来。两个人是一日到夜忙，一生一世也忙不来，小囡也没人，勿会少忙些？阿爹一个人又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看伊面孔，又是在烦，里厢间灯也勿关，浪费电，算了，勿要去了。噢，想起来了，自家是要到厨房拿一只瓶到客厅来格，哪能忘记光了。（她从客厅前黑魆魆的架下走来，往厨房走。）这间房是夏平、平平两个人住格，黑了灯。这间是秋平小夫妇俩住格，灯是亮着，窗上人影晃来晃去，声音是一些没格，两家在家里一日到夜睛也勿抬格。两个苦恼人，跑到山西穷格地方蹲了十几年，蹲得家里也勿敢回了。唉。这间是冬平和自家一住格。听见夏平和平平在讲话，在劝。冬平是在哭？听勿清楚。自家是在院里绕了一圈又回到厨房了。三十年在这院里厢勿晓得绕了多少圈。一天绕廿圈，一年就是七千圈，十年就是七万圈。三七——廿一，三十年就是廿多万圈。每日买菜，这个账算得过来。绕啊绕，像在乡下推磨。龙哪能没关，还在滴嘛，人多家，实在不过来。

小院里窗有黑有亮。她现在就立在黑暗的院当中，龙旁。这就是她转了二十多万圈的圆圈中心，这就是她推磨的磨轴心。三十年来，她没离开过这个圆圈，没离开过这盘磨。“文化大革命”中被造反派占了多半个院，她也没离开过一天。这就是她一生的地方？她一忙忙了三十多年。现在，她自己没有一个亲人。有一个儿——活到现在该四十岁了——在南方，几年前生病死了。这个大家就是她的家。她为每个人心，可是以后他们会为她心吗？现在她能动，以后她再老了，不动了呢（她这两年越来越不行了，多些就累）？他们一个一个自家都

看着夏平和平平走过去的背影——夏平真瘦啊，连好像都没有，穿旧衣裳——看着妹俩推门了房间，祁阿姨轻轻叹了气。

“那我们先去看看她。”夏平对平平说。

刚才她就是这样顺时针绕了一圈。

“好，那我去告诉他们：侬现在有事，顾不上，明朝再。”祁阿姨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夏平，冬平今朝回来一直躺在床上哭。”冬平和祁阿姨合住一屋。

她提着瓶，驼着背，冬冬冬脚步很重地走到院当中的自来旁，把龙拧。她刚要往客厅走，不知一什么样的朦胧意识如同一片淡淡的白光（像梦里厢一样格光）飘忽忽掠过她的脑。她居然在黑暗中原地立住了，居然抬起四面打量起这个小院来。几十年来，她一直是低看地在这个院里忙来忙去，冬冬冬（她此时觉得自己脚底板疼）从这间房走到那间房，像推磨一样昏昏脑没停过，没这样立住把这个院四面好好看过。现在她突然想到要看看。

把家里这两个月的旧报纸和破烂儿卖了，就足够了。”

南面（偏东）是大门，大门东边是厕所间，西边是厨房和小华房间。西厢房三间，从南到北是：卫华夫妇住房，堆放东西的库房，平夫妇住房。北面正房是间，客厅和阿爹的卧室。东厢房也是三间，从北到南是：夏平和平平住房，秋平夫妇住房，自己和冬平的住房——离厕所间最近。

“她从学校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