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又好像有人在拼命拉风箱:这是伴舞的乐曲响起来了。老先生把他的巴西雪茄放在烟缸上,朝克丽丝蒂娜挤挤眼:“怎么样?瞧你那眼神儿,你是想去跳舞吧?”
“我只同你跳,姨爹。”她笑嘻嘻地献殷勤,(我的天,我该不是有点喝醉了吧?)她喉咙里老有一种滑稽的痒酥酥的感觉,不得不随时笑出声来,每句话总是伴随着一阵不可抗拒的银铃般的朗朗笑声。“别说得太绝了!”姨爹嘟哝着笑道“这里有很帅的小伙子,三个人岁数加起来也没有我大,哪一个都比我这头腿脚不灵便的老笨牛跳得好十倍,不过,好坏看你的,要是你不怕我老头子出你的丑,咱们这就去跳吧。”
他像毕德麦那时期②的绅士那样温情脉脉、风度翩翩地把手伸给她,她拉起他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笑②毕德麦耶时期,德国文学史上一八一五至一八四八年的一段时期,毕德麦耶派表现的是资产阶级的庸俗生活。着,笑弯了腰,直起腰来又是一阵欢笑。姨妈也乐不可支地紧随在她和姨父身后走向舞厅。厅内乐声大作,灯火辉煌,色彩缤纷,座无虚席,宾客们向她们投来好奇的、和气的目光,侍者立即为她们摆好桌椅,每个人都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兴高采烈、那样殷勤好客,不需要多大勇气,你就可以纵身跳入这珠光宝气、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中去。安东尼姨爹的确不是一位跳舞行家,他胸前皮下脂肪堆积成了厚大的肉块,在背心下面随着每一个舞步上下颤悠,这位头发灰白、举动迟缓的先生领舞犹犹豫豫、笨手笨脚。可是,有音乐节拍可循,用不着他。这音乐切分音很多、震耳欲聋、狂热急速、令人晕眩,然而节奏却非常鲜明准确,是一种摄人心魄的魔鬼乐曲,敲在点子上的每一下铙钹,那震耳的声狼冲打着人的腘窝。但接下去,柔和的提琴声便悠然飘起,使你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都感到轻松舒坦,你只觉自已被这向前猛冲的节拍剧烈地摇晃着、翻滚着、揉搓着、催逼着不住地跳舞。这伙人像着了魔一样,演奏得极好,他们的外表也真的像魔鬼,像一群身穿号服、腰系锁链的魔鬼;这伙皮肤黝黑、穿着带金黄色钮扣的咖啡色上衣的阿根廷人,没有一个不在发狂似地演奏。瞧那边那个瘦子,戴着一副烁烁闪光的眼镜,狂热地在萨克管上吹出叽叽嘎嘎的声音,好像在烂醉如泥地开怀痛饮;他旁边那个胖子,满头鬈发,可以说比他更狂,他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激情弹琴,那样子让人觉得他似乎是在胡乱地东一鎯头西一棒子地敲击键盘;再看他的邻座,使劲咧开大嘴,连最边上一颗槽牙都露了出来,带着莫名其妙的狂怒在那里狠命撞铃敲鼓,谁都像被蝎子蜇了似地、像触电似地在椅子上来回挪动、折腾,像猴子一样摇头晃脑,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吹打着。然而,这劈头盖脸而来、弄得人天旋地转的噪音——她在跳舞时有这种感觉——同时却又非常精细准确,如同缝纫机的操作一样;所有这些黑人舞蹈似的夸张动作、咧嘴假笑、尖声夹白、手舞足蹈,还有那些震耳欲聋的呼叫和打趣,全都是对着镜子、照着乐谱一丝不差地排练出来的,这种做作的狂热,演技实在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舞厅里那些腿长腰细、因厚施香粉而脸色煞白的太太们,对这一套伎俩似乎是清楚的,你看,她们对这天天晚上都要重复一遍的狂热不是显然无动于衷吗?她们脸上挂着脂粉涂的笑容,抹了红指甲的双手微微颤动着,懒懒地依偎在男舞伴的臂上,她们那怔怔直视的眼神说明她们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或许什么也没有想。惟独她这个外来者、舞场新手、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佬,不得不竭力掩饰自己的激动,不让人觉察自己狂喜的眼光,因为,只有她一个人被这蓄意挑逗、鲁莽冲撞,渗透了玩世不恭的狂热的音乐搅得全身血液滚滚翻腾。等到这阵吹吹打打、大声鼓噪的音乐戛然而止,周围突然一片寂静时,她不由得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仿佛好不容易脱离了险境。
姨爹呢,他也得意地喘着粗气,现在他终于有时间擦拭额上的汗水,好好歇歇气了。他拉着克丽丝蒂娜回到桌旁,步履间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态。这时,他们惊喜地发现姨妈已经为他们两人要来了清凉可口的冰镇枯汁。刚才克丽丝蒂娜还只是用神经感觉到、还没来得及形成思想和愿望:要是这会儿能喝上一杯法暑润喉的清凉饮料该有多痛快呀!而现在呢,压根儿不用她开口,一只漂着冰块的银杯已经摆在自己面前了。这简直是个童话世界,在这里,人的愿望总是在说出口之前就实现了: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怎能不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