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文艺复兴”我认为,这只能算是一个流产了的“文艺复兴”
他这个结论,若凭纯理性观点来说,或许每一句都是对的。惟一的严重错误,便是他完全忽略了“精神”问题,认为天下万事只要用科学头脑做理性分析,就能达获真理,究得真情。这其实也怪不得他,因为现今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精神已经泯没,一切以物质为重。论文题目《五四运动的重新估价》“估价”二字,就有讽刺性的暗示含义。仿佛世上一切都能估计标价来售购似的!
物质压倒精神的现象,不限于美国社会,在台湾也一样。浪漫时代早成过去。余钦磊也说:“就是把拜伦译出来,恐怕现在也不会有多少人看了。”现代人的“浪漫”观念,不再是追求精神的解放,却只涉及肉体和色欲。难怪余教授的学生,得知拜伦跛足而不肯相信,考试回答“拜伦的浪漫精神”在卷子上也只写得出一大堆拜伦情妇的名字。
当年发动“五四”那批学生,多是关心中国文化的知识青年,余、吴等人所学,就都是文史和哲学思想方面的课程。可是现在,念文科的只剩些女学生,余教授班上“上学期,一个男生也没有了”“现在的男孩子,都想到国外去学理工”;吴柱国说得好“这也是大势所趋”余教授自己的两个男孩,大儿子已“出国学工程”二儿子长得和父亲年轻时一个样子,可是毫无父亲当年的“精神”一心只想得到加州大学物理系奖学金,并对美国的财富之多满怀惊羡与仰慕。确实,我们过去的精神文化,已完全被物质和机器取代。余钦磊的右腿,被“机器脚踏车”撞断,也是一个暗喻(作者用“机器”脚踏车,不用“摩托车”可见其用心)。
这,就是我们今日“自由世界”的时代现象。
这个时代,真正是中国知识人士的冬夜了。
吴柱国叙述的关于陆冲结局这几句话,就写作技巧方面来说,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对比”和“平行”两种技巧的并用,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强烈反讽效果。
我们注意到,清算陆冲事件,和五四运动,表面上颇有一些相似之处。首先,发动领导的人,都是北大学生。第二,都是一种使用暴力的学潮运动。第三“五四”要打倒“孔家店”陆冲被指责“为孔教作怅”都是反孔反传统的运动。
外表如此相似,可是实情又多么不同!当年北大的五四青年,是因爱国而使用暴力,为正义而使用暴力。他们痛打的,是卖国求荣的驻日公使;要打倒孔家店,是为了挣脱传统桎梏,求得精神解放。反之,现在的北大学生,清算陆冲,是一种兽性的集团暴力,而清算的对象,非但不是卖国罪人,还是一个最关心中国文化的弘毅之士。他们反孔反传统,是在根本否认精神文化的价值,哪里是基于浪漫观念?
如此,今昔北大学生这两个学生运动,看来平行相似,其实对比对立。吴柱国叙述的现今美国闹学潮情形,和“五四”也有相似处,例如都放火烧建筑物,都和警察打架。可是其胡闹与无目的之性质,和五四运动的固定理想互相比较,也是十分明显的对照。
作者这种以“平行法”(parallelism)达企对比反讽的技巧,在《冬夜》里还可找到其他例子。譬如余教授和拜伦,同样跛足。可是他早已在现实逼迫下丧失了浪漫精神,哪能再和拜伦相提并论?吴柱国“五四”时和警察打架“把眼镜也打掉了”;今日和余教授谈话“卸下了他那副银丝边的眼镜”今昔同样,眼镜离了眼睛,可是过去打掉眼镜,暴露出来的是耿直进取的面目,今日拿开眼镜,揭晓的是尴尬颓废的面目。贾宜生今昔都破过血管,以前是“割开手指,在墙上写下了‘还我青岛’的血书”现在是“上半年他摔过一跤,摔破了血管”陈雄当年“穿了丧服,举着‘曹陆章遗臭万年’的挽联,在街上游行”后来居然自己变成日本大汉好而遭枪毙,当然也是绝大反讽,仿佛他早先就是在替自己吊丧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