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公传》呀,《薛仁贵征东》蚜,《三侠剑》呀乱七八糟的什么,就变着法把它变成现代的事,每天刚吃完饭,那个炕头啊就围满了,我一开口,有人就给弄热水,还有的打家里带来炒瓜子,实在没瓜子就弄点儿棒子花子炒炒。有的时候讲到半截停场啦,他们就拿一块纸呀给我卷一颗烟。农民非常纯朴,卷完后给你添好了。他不懂传染病之类的事啊,到那时你就根本不用犹豫,拿过喇叭筒子来就抽。人到那时候,不会有多大上进。我也没书看呀,就马列和毛主席那几本,再有就看《人民日报》。有时候连那个犄角旮旯儿的地方都看了。要不怎么会买《朝霞》、《虹南作战史》那些没劲的书看?精神上真是很饥饿呀,农民也精神饥饿。可是我一跟农民在一块,盘腿上炕一讲,好像互相满足了。这事就有人汇报大队主任那里,主任找我说你讲啥了,我说讲两条路线斗争史啊,你也听听去呀。一天打完草大伙儿在草场上一躺下,我说主任哪您过来。这时他提过来一桶水,人们就像马喝水似的喝了一通,我呢抹抹嘴就开讲。原来,主任他也爱听。后来他就说了,再讲咱就在屋里讲,别上外边讲去啊。那天讲的全是瞎编的,我把那古人都变成现代人了。里边再插上定资派网,再插上地富什么的。说老实话呀,我给他们讲,自己也是个享受,因为我这个人精力特别旺盛,没有发泄的地方啊。
往后村里号召学哲学。你说那时候真是拿农民糟改着玩儿呀,农民知道啥哲学呀!主任学哲学回来了,召集农民传达,怔了半天就是一句话,"大伙学大寨,好好干,完了。"然后就叫我讲啥是哲学?我说我没改造好。主任说你别扯淡了,快讲讲。我就开讲哲学,可没讲两旬,那底下妇女纳着鞋底子就说,"咱不讲这个啦,接着昨后晌的讲吧!"
在村里叫农民开会可不易。大喇叭叫,打六点钟叫,到八点,一会叼着烟袋出来一个,一会又出来一个。农民不怕上纲,因为农民在最底层,你说开除他哪去?公社大队就决定每天开会给"二成"。一天十分,晚上算二分,所以开会就是挣那二成去的。坐着瞎扯淡呗。干部也是两头唬弄,他也知道上面是胡折腾,对下面呢又不敢深说,就支撑着吧!那阵没有一个村子不瞒产私分的,粮食不够吃啊。上边净是瞎指挥,一律种"反修七号"。那"反修七号"不好吃。公社叫种不种不行啊。农民也有法,外圈全种"反修七号",里圈种本地高梁。上边检查的干部一来,大队早把酒肉准备好了。不堵他们的嘴,自己嘴里更没嘛啦!
我在这儿改造完了,临走时主任对我说,我看你还真不像个大城市的伢子是吧,你心直口快,不行啊这个,到哪恶帐的话别说,叫人硌硬的话别说,犯忌的话别说。这是这一段。
七二年我分配到一个公社的中学教书。说老实话在农民里头呀,要是弄错一步几十年也翻不过身来。因这里比较封闭。大城市一下班,大家到点蹬上自行车人就散了;彼此住在单元房子里人与人没啥联系。在农村,多少年来,都是守在一堆儿。连你祖爷爷那辈的事都知道,你祖爷爷尿炕不尿炕的事也都能考证出来。所以那阵你要有一步走不好就不好办啦。再有,长期对知识分子有个偏见,就是那些年留下的根。认为你自高自大,能言善辩,不好斗,群众关系不易弄好。这几条说老实话对我的评价也是够准确的。我在公社中学教书时赶上"修教路线回潮"。有一次班上有个女生没上课,问她,态度还特别蛮。说,昨天我吃干饭去了。"吃干饭"是那里的方言。谁家娶媳妇大家随几元钱份子就到人家吃饭去,叫"吃干饭"。农村平时吃不上白米饭,吃一次也算享受吧,可我不懂。我说你为顿饭就不上课,怎么那那么没羞没臊呢?没羞没臊是我老家的口头语,搁这儿就相当重了。那女生哭得没完没了。好家伙,这可坏了,当时正是闹"黄帅事件"啊,好多同学围着我批我哟,学校领导逼着我一次一次检查。我就成了"修教路线"的典型了。师道尊严啊。我这命运始终跟"文革"连着。"文革"有嘛事,都能跟我连上,学校农场有八十亩地,校革委会主任说你种地去吧。我就把铺盖卷上去农场了。种茄子、辣椒、西红柿、莴笋和菜花,倒也不错。可是到七五年我就完全消沉了。因为在私下里借了一本《红都女皇》,是个手抄本。看完之后马上还给人家,可我心里感到迷惘了。本来林彪事件一出来后,说老实话,我好几天都没睡好觉,感到好多过去那么神圣的东西,那么祟拜的东西原来都是假的,但那时对毛主席的感情还没变。那阵一看报纸就琢磨,自打林彪死了后,毛主席老的速度就特别快就是呀。这时再看江青的事,再加上社会的丑恶现象,真是迷惘呀,也就完全消沉下来。我想,自己都三十岁了,这么功不成名不就,干点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