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亦重之如千鈞,但你不要固執,東西算得甚麼呢?總是人要緊,既做了
夫妻,且不在乎定情之物,何況這些。我們雖未舉行儀式,亦名分已經定了。此
番離別,譬如人家出門做生意,三年五年在外,亦是常事,家里妻子也安心等待。好花總也看不盡,又如衣裳不可一日都著盡,要留到慢慢著,我們為歡方未央
,亦且留到將來,我們還有長長的日子。”
前些日子我給錢訓德買衣裳,但她去到漢口街上回來,仍是給我買了一套羊
毛襯衫褲,及一塊浴巾,一隻鬧鐘,她自己的東西甚麼亦沒有買。現在我好好的
向她開說,把我的薪水買了金子給她,連同上次陸續交與她收藏的幾隻戒指,湊
起約有十兩,她只得接受,但是她說等時局稍微平定,要把這錢交給我上海家里
的。我又把一包半食米叫車夫載在包車上送到訓德家里,也喫得三兩個月。時已
薄暮,醫院里暝色荒愁,裝米的麻包有洞,抬出我房門外階沿時漏出許多米,訓
德執燈,與我在地上撿米,一粒粒沉甸甸的,好像兩人的心意。
我最后一次讌集報館全體職工,諸人見我端坐飲酒如平時,他們遂亦不起複
雜的感情。有隻兒歌、
踢腳班班,班過南山,
南山撲碌,四龍環環,
新官上任,舊官請出。
重慶的人來了,我要讓位,亦不過是如此。中華民國的事,桃花開了荷花開,我
們去了新人來,亦不是我們有何做得不對。我辦大楚報纔九個月,今日離開,像
宋人的詞句、“掛蹻楓前草草盃”,這草草正也有著水遠山長。
我少年時有詩、“神鷹施一擊,墮甄不再視。”如今一擊不中,即當遠颺。
我對于鄒平凡亦不惱怒,對于起事諸人的坐以待擒,亦不同情,對于袁雍他們亦
不鄙夷,對于此地日本友好,亦不惻念。我連對于自己此去千辛萬苦,亦只平然。
訓德自上回我病,她晝夜服侍,即不再避人,如今時局這個樣子,她更覺得
親的只是親,大難當頭,女子有愛,是會有這樣的豪橫絕世。我好比兵敗垓下,
但我自然不曾像項王的悲歌慷慨,卻與訓德一似平日,喫飯時我留心她勸她加餐。是時八月向盡,天氣仍暑熱,晚餐后早寢,窗門開著,關熄電燈,月亮照在床
前地板上,還照進帳子里,永吉房在隔壁,他回來穿過我房里,訓德在帳子里坐
起來叫了聲關先生。我登革熱初癒,身體無力,心里只是安靜,但待訓德仍如新
婦。訓德見我如此,忽然悲慟道、“蘭成,我愛你!”她這樣叫我,說出愛字,
還是第一次。我十分懂得這一聲的重量,但我沒有一點妻涼,心里仍是靜靜的,
亦不說安慰她的話。
我出走是接收后第三日,留信給袁雍。信里說、“國步方艱,天命不易,我
且暫避,要看看國府是否果如蔣主席所廣播的不嗜殺人,而我是否回來,亦即在
今后三五個月內可見分曉。士固有不可得而臣,不可得而辱,不可得而殺者。”
寫好交給訓德,等我人走了纔寄出。
是日半早晨,訓德為我燒搾麵乾,我小時出門母親每燒給我喫,是像粉絲的
米麵,澆頭只用雞蛋與筍乾,卻不知漢陽亦有。我必要訓德也喫,她那里喫得下。我道、“你看我不惜別傷離,因為我有這樣的自信,我們必定可以重圓。時光
也是糊塗物,古人說三載為千秋,我與你相聚只九個月,但好像自從天地開闢時
起已有我們兩人,不但今世,前生已經相識了。而別后的歲月,則反會覺得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