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媳婦,也不知是他那母親不敢向他爺說呢?還是一家做鬼?對那樣的
人家實在甚麼都不可信,甚麼都不必同情。可是秀芳都不問。她是既然這樣做了
就不悔,原來她出來時就不要娘家的一樣東西,亦不與爺娘見面。而后來是嫡妻
曉得了,老頭子也說這件事對不住銘三哥,纔把秀芳亦接到家里。她在吳家十二
年。
我問愛珍,彼時何以要這樣委屈,她答道:“就為那男人的娘來說,關係他
們母子兩條性命。”那也信得的?還同情他們?但秀芳是看世人世事筆筆皆真,
這種真,真到是女兒家的糊塗,亦是她后來做白相人的風光,如春陽無邊際。做
人本來是這樣,對人對事情尚有于分別真偽之上的一種平等,縱令萬物皆偽,亦
我心皆真,是故王者之興,不作區區分別,而一代人遂亦皆真,如易經里說的“
天下文明”了。而亦沒有人能像愛珍的肯喫虧,所以她一生的富貴榮華亦非他人
所可羨望。她的肯喫虧,並非為贖罪的犧牲那樣心理,而是一種謙遜,一種慷慨。
秀芳一心只為撫養兒子。而她侍奉公婆,服事丈夫,無不盡禮,與那嫡妻亦
無間然,吳家的小叔輩都與她這位大嫂親熱,說將來娶妻只要能像大嫂。她的處
理家務及燒小菜,都是那時候學會的。秀芳小時,母親每怪父親把她寵壞了,父
親道、“不要忙,大起來她自會得曉得的。”她今做人,即立志要做到不被人家
說一句不好。她的兒子生得聰明,好相貌,轉瞬兩歲三歲了,又轉瞬四歲五歲了
,小人兒也像大人的懂事,曉得娘的心思。這是真的母子之親。她只願兒子在天
下人之前有面子,爭為娘的這口志氣,遂使這小小孩童亦曉得母親是明亮而不溺
愛的。
秀芳的兒子養到九歲頭上,已經讀書知禮,學堂里的先生與街坊上人見了無
有不愛,可惜就在是年春天染上猩紅熱夭殤了。這年青為娘的,當然摧臟哭泣,
她哭的都是熱淚。此后她還在吳家住了二三年,那嘀妻亦病故,然后忽然有一天
,她離開那吳家回來娘家了。她去時廿一歲,回來三十二歲。她這回也是把吳家
的東西都留下,不帶走一件。那男人再三來求,她只不見。
那男人被秀芳寵慣了,不能再有第二個人服事得他這樣好,所以后來他就不
再娶。他也要算得是愛秀芳的了,落寫字間回家來,一步亦離不得她,可是秀芳
不喜他的小氣,不耐煩男人對自己妻子的這種私溺之愛。但她在吳家盡禮盡心的
十二年,也要算得有真情,焉知她一決絕起來會如此不留情,一段惡姻緣如此一
解就解脫了,不留一點陰影或傷痕,她的一生依然如太空皎潔無事。這里的有情
無情何分別,她宁是像天仙的只為一念心熱,謫在塵凡,而后來是緣盡則去。
后來秀芳嫁吳四寶,是她自己看中,而且爺娘也贊成,行了三媒六聘,自此
她纔出面。啟秀女中的同學都驚怪她好嫁不嫁,嫁個白相人。她卻喜愛白相人爽
快,做事有膽量,重人情體面,到處喫得開。白相人的行為,說壞就壞,說好亦
好,這也合于秀芳的性情,她是對于人世的好事壞事都有一種頑皮。還有是秀芳
也小心,嫁了吳四寶,好使先前的男人不敢再來糾纏。
四寶娶妻得秀芳,歡喜得不得了,常說自己是個粗人,討得一個這樣好的家
主婆,已是十分知足了,愛珍這個名字便是他取的。而他亦果然是民國世界上海
白相人中第一條好漢,雖然不曾讀過書,人是聰明極了,見別人眉毛動動,就曉
得是為甚麼事情。他這樣一個實心人,言語質樸,但自有佳趣妙意。他的性格可
比雷霆霹靂,卻又細起來極細,調皮起來極調皮,掮木梢他來,做阿瘟他不來。
他愛世俗的聲色狗馬,而他不嫖不賭。四寶這個人是有他的清。賭是早先他也逢
場作戲,后來被愛珍強制過一次,上賭場賭的事他就沒有了。他不嫖,是說我的
家主婆遠比婊子好。溫州有支民歌、
攔街福來三月三看戲獃獃看小旦
小旦小旦你莫扮我老婆扮起比你還好看
想起四寶、不禁要笑起來。
二
吳四寶是南通人,他的父親在上海成都路開老虎灶賣白滾水,衖堂人家來泡
水,一文錢一大壺,收得錢都投入毛竹筒里,朝夜三場忙頭里只聽見豁朗朗一片
聲錢響,四寶從小就調皮,他來幫手腳,揩油得十分文錢就去逛城隍廟。彼時的
物價,兩文錢喫得一碗油豆腐細粉,有十文錢可以喫幾式點心,還看了西洋鏡。
不久父親去世,哥嫂要分家,四寶卻甚麼都不要,他有一位出嫁的姊姊出來講公
話,總算代他爭回了一些東西,而他亦不在其意。他姊夫帶他在跑馬廳牽馬,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