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是人世有限的面,是非相忘則是無限的面,人世有限而亦無限。白相人是無惡
不作,眾善奉行。如三國演義里有讚曹操的詩,曰、
是非功罪非兩人遺臭流芳本一身
吳四寶即為書生所深惡,但是為上海民間所艷羨,有他這樣的人,無論如何是一
種與發之氣。
白相人就是手段殺辣,對瘟孫屈死本來不必客氣,如天地不仁,因為一落容
忍與被容忍,即做人總不得漂亮,古來蕩子皆在這一點上近于黃老。又生意人與
土財主,是也有些不入調,四寶常說生意人蠟燭脾氣,你拔他一根毫毛,他也痛
徹心肝,你斬掉他一隻大腿,他倒也不過如此。對這些蠟燭脾氣,不見棺材不落
淚的人,是也要把點顏色他看看,使他曉得曉得,是他的錢值錢,還是人家的言
語值錢。
平常我愛易經,愛其無儒與黃老之分。孔子之時,儒與黃老始分,但直至漢
初,亦尚儒俠未分,故孔子之徒有子路子貢,而孟子亦后車數十乘。后來分為讀
書人與白相人,讀書人常貧寒,白相人常繁華,而漢唐以來開國英主與將相,即
多是白相人出身,沒有讀書人出身的。白相人喫四方飯,所以總希望天下人皆好
,到處有弟兄朋友,逢有事情,閒話一句,上海人所謂喫得開。這樣的人世行于
無礙,纔真是文明。現代西洋技術組織的社會,人像珊瑚小蟲,竟然建設起了珊
瑚島,亦那里還有人氣,惟獨中華民國的上海,雖一般是現代的大都市,而仍能
有人情意思,如高山流水,所以出來得白相人。
一天風和日暖無事,孔子要幾個學生子言志,子路說的是、“願車馬衣裘與
朋友共,敝之而無憾。”白相人即是這樣的窮做窮,決不寒酸。又子路與人鬥,
正纓冠而死,白相人也是頭上一頂帽子,身上一套衣裳,腳上一雙鞋子,必定整
潔。這種慷慨整潔里自有一種心意平正,好比石濤的畫一派野氣,而溫潤簡靜如
玉。白相人皆敬祖先,信仙佛,信時運流年。而因凡事有天老爺,他們做人倒是
穩紮穩打,不作投機之事,膽子大歸膽子大。
吳四寶后來開交易所,但他自己從不買空賣空。愛珍是戰時儲備銀行副總裁
錢大魁叫她拿金條房地契做押款,利用鈔票跌值,轉手可以賺進,她都不做。有
個學生子必要她做紗布交易來一腳試試,也是託託師娘的財氣,討個彩頭之意。
愛珍只答應得一聲,第二天,就報告賺了四萬元。問師娘要結麼,她叫再博一記
,第三天賺了十二萬元,結了送錢來。她還不要,說自己不曾出過一文,那里就
好當真受起賺頭來了,那學生子說叨師娘的光,他也帶賺了錢了,這一份必定是
師娘的,愛珍纔收了。一二不過三,她就做了這樣一次,再也不做第二回。一則
因為她不貪,要這許多錢何用,二則投機與她惜物之心不合,她可以千金散盡無
吝色,總要散得錚錚響,投機可是輸贏都使財物蒙受委屈。這是后話不提。
卻說戰前四寶夫婦本來日子過得像神仙,春夏秋冬像個春夏秋冬,過年過節
像個過年過節,上海凡有新鮮東西上市,總是吳家先穿著喫用。這份人家的喜氣
是人來客去不斷,各碼頭都有朋友。幫會里的白相人有道是三分錢遊得十八省,
凡到一個碼頭,你只要上茶樓,把茶壺茶盃依照一種擺法,自會得有人走過來動
問,問你斫何山之柴,飲何江之水這一類的隱話,對答無錯,他即會與你依輩分
見禮,留你一宿兩餐,贈你此去到下一碼頭的盤纏。小角色尚且如此,何況吳四
寶。他每年清明去南通上墳,從京滬鐵路趁火車,過江過壩搭船,一路都有學生
子與弟兄淘等候接送,張宴高會。到得南通,故鄉是故鄉,父老子弟各各有好語
,大家都得到他的好處。南通尚有四寶的姊姊家,常來上海走動,到時到節送來
南通的吐鐵、銀絲魚、柿餅,還有是學生子送的。這些東西,愛珍都親自點檢,
喜愛其有故鄉的好意思,遂覺這里在上海住家亦是有根蒂,有花有葉的了。
愛珍也同四寶去上墳過。有愛珍一淘,光景又自不同,南通人夾道縱觀,真
所謂三月上墳看姣姣。漢書里李膺與郭林宗同舟,岸上來送者望之如天上人,也
不必像李膺郭林宗的道德文章,卻是人世尋常皆可以有這樣的風光。他們大家都
留心看這夫婦兩個,女的怎樣待男,男的怎樣待女,這樣的天上人,卻又只是人
世的禮義之人。愛珍是好比“小喬初嫁了”,來到這里是丈夫的根苗之地,不覺
的對他更加愛惜,更加安心了。四寶是得意自己的家主婆,雙雙回來上墳,謁祠
堂,會親友,好像今天纔發見愛珍是他的妻,時時刻刻照顧她,克盡男家新婦之
禮。上墳去的阡陌上,上墳回來親友的華堂張宴,皆只為這春風牡丹人。四寶說
與愛珍、“回南通上墳,我一輩總不脫班,但后輩怕沒有這樣虔心,我與你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