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愛珍在電話裏回答夏家那女的、“一個人活在世上時,人家不知
她的心,等她死后,纔會曉得她是怎樣待人的。”當下我不以為然。常時愛珍被
我見怪,她也不分辯,只說、“你把我蘿蔔不當籃裏菜,等我死了,你就會想愛
珍,想也想不完。”她這話好像傷心,其實像李延年的歌、“宁不知傾國與傾城
,佳人難再得。”一樣的激烈。可是對夏家那女的也犯得著這樣說?原來愛珍是
與一代人皆披心瀝膽。弘一法師教人敬僧,不可因其是高僧或破戒之僧而生分別
,孟子視途人皆可以為堯舜,而創業之主乃與市井之徒相披心瀝膽,故能得天下
,愛珍對于世人便有這種廣大平等。
開酒吧我本來不喜,但因是愛珍的事,我纔亦不反對,總之家計若到了要緊
關頭,有我是男子漢應當養妻子,她要開店且顧由她去開。如此愛珍與咪咪便住
在福生,我一人仍住松原町。那酒吧的建築倒是大,愛珍住的房間朝東南,她便
收拾得好像一份人家,看看兀自得意,她說、“等店裏生意再好些,賺得錢了,
來造住宅,留出一間給老公做書房。”我聽了只有笑。愛珍是對于大樓大屋與小
門小戶的歡喜得意亦都平等。
愛珍真是貴人。因為她的眼睛裏無賤役。我聽她講說,只覺來飲酒的美國空
軍與陪坐陪舞,出去旅館陪歡的日本姑娘,我亦可以與他們如與普通人的沒有阻
隔。老子說、“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從來打天下就是亦要與小人為伍的。是故世界若尚有繁華,愛珍總是繁華之人。她開這間吧,收拾得無一處不清潔
響亮。雖然外國語是難事,也會給她搞得通,而且姑娘們與配酒的都與她相親。
那些人雖是娼妓一流,原來亦要人拿正大待她們,何況還肯知疼著熱。愛珍說待
人是以心換心。而她還有說是人騙人,雖親生兒女亦不過騙騙爺娘歡喜,就已經
是好的了。這兩句話就有一個禮樂之世,也真心真意,也假仁假義。
愛珍多有得意。如一次六月天,她熱烈歡喜的告訴我、“剛纔我去后園,捧
著一面盆濕衣裳要曬,穿著一雙木屐,雨后泥地一滑,半個身體都已經傾倒過去
了,心裏一震,趕忙把腳收住,仍舊給我站住了。”我聽了亦覺果然應該稱能。
愛珍又多有詫異。如一次春天,她對我說了又說、“店裏窗前小院裏的草木都爆
青了!過得一夜看看,雨后都爆青了!”一交春天,愛珍的人亦好像那草木。
自與愛珍結婚,我這裏就常有女子來往。一個是應小姐,她在香港開有一間
小店,賣日本的小些頭東西,如飾物人形之類,來日本是為辦貨。應小姐原是我
的前妻,昔年為了張愛玲,發脾氣離了我。她是個柔和硬氣人,待人心思好,我
問了她的別后種種,彼此敬重,如兄弟姊妹的親。她今年還只三十二歲,她的人
品與相貌,好比一朵白芍藥。我一生就是對好人叛逆,對汪先生,對應,對愛玲。可是我也不悔。與應小姐是天上人間重相見,該是悲喜都淨,但她這樣來做做
客,我隨又會言語衝突起來,好好的一句話,我也會肝陽火旺。應小姐與愛珍說
起我時,倒是她們兩人越發成了知己。
應小姐說起蘭成的脾氣至今不改,愛珍道、“所以我與他還是分開住兩處的
好,若住在一起,總是叮叮對對,不得和順。”其實我與愛珍經過重重風狼,兩
人成了一條性命,也該可以悟徹了,豈知不然,雖現在我對愛珍,亦她的有些地
方使我一時難以承認,乃至不樂,乃至不安。原來誰也不能怪誰,不知又是誰像
曹操的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叫人與之相處不慣。愛珍笑道、“我不能濃
粧,從前上海一班太太小姐們吵著把我打扮來試過,我本來皮膚白,臉如銀盆,
再擦粉就像曹操司馬懿,叫人汗毛都豎起來。再點胭脂,也不知是俗氣,也不知
是火氣,總之嚇殺人。”她倒也自己曉得。
還有是慧英與繡樁。在東京的中國人亦多有叫愛珍為過房娘,惟慧英是點起
紅蠟燭磕過頭,投過紅帖子的,所以又自不同。慧英原姓徐,蘇州人,是個美人
胎子,行動得人憐,男人生活在有理有秩序的世界煩膩了,見了她就是得了解放。她膽小而強橫,卓天搗地,就是這個卓頭勢吃她不消,又明知她愛說謊話,到
處多有是非口角,有她的兇頭勢,不肯讓人,但我與愛珍亦還是喜愛她。她原是
好人家的小姐,做了好人家的少奶奶,而她自十五十六那時起,如紅杏搖蕩春風
,至今香夢沉酣,奢侈糊塗不醒。這十餘年來,上海蘇州經過朝代變遷,她的身
世亦經過流離變故,而她尚在妙年,亦還是不管天高地低,不知人事艱難。
慧英在日本兩年,也是卓天搗地,有事就來尋姆媽,愛珍亦喜她的親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