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尺度能够做到的也仅仅是以传记方式加以阐释而已,但是,倘若对那些纯粹个人和私人隐私的东西,对于健康和病态的问题,对于生活中感情起伏波动的因素进行无边无际的讨论,那却不是我们的办法,在卡斯塔里也是行不通的。我们深信,上述任何一种传记方法都可能在克乃西特的“幸运”与不幸之间寻求到完美无缺的平衡,但是那不是我们的办法,否则就会导致我们对克乃西特形象和生平历程的歪曲。
枝蔓少说,言归正题吧。我们刚才说起许多人——不论是熟识他或者仅仅耳闻他事迹的人,全都羡慕克乃西特的好运气。他和本笃会约可布斯神父的关系可以算得上他生平最令人忌羡的事情之一,他在两人关系中既是学生又是老师,既是受者又是施者,既是被征服者又是征服者,同时既有亲切友谊又有紧密合作关系。克乃西特自己也感觉,从当年在竹林茅舍与老年长老相处以来,还没有一件事像征服约可布斯神父那样令他内心欣喜。过去没有人让他同时感到又受奖励又受羞唇,又受恩惠又受鞭策。凡是克乃西特后来的得意弟子,几乎人人都可证明他是如何经常以愉悦口吻提起约可布斯神父的。克乃西特从老神父那里学到了当年在卡斯塔里无法学到的东西。他不仅获得了认识和研究历史的方式方法上的概括知识,并进行了具体实践,而且还远远越出纯知识领域,克乃西特体验到历史本身就是一种现实,一种活生生的生命,而附属于此或曰与此一致的是:让个人和纯私人的生活与历史的变化和升华同步。这是克乃西特从任何单纯历史学家身上所学不到的。约可布斯神父不仅远远超出了单纯学者,不仅是一位先知和智者。他尤其是一位与世界共呼吸同命运的创造世界者。他没有枉用命运替他安排的优越地位,在温暖舒适中度过静思冥想的生活,而是让世界的风暴刮过他学者的书房,让时代的灾难和危机进入自己的心脏,他参与了自己时代的种种事件,为之分担责任和罪责,他从不曾以综览、归纳和阐释古往今来的事件为满足,也不满足于仅仅研究人类的理想观念,他还大量从事了物质与人类互不顺从性的研究。他和一位同行兼对手——一位不久前才去世的耶稣会教士——被人们视为使衰落已久的罗马教廷得以摆脱困境重振外交与道德雄风,以及重建政治势力的两位真正创建者。
尽管这对师生的对话中很少涉及当代政治——一则是老神父不愿多谈,二则也因为年轻人害怕卷入外交和政治问题——,然而,约可布斯神父的政治地位和大量工作使他对世界历史的认识如此透彻,以致他对纷繁世界事务所作的观察,所发表的观点,完全像是出自一位实际政治家。老人当然不是野心家,不是奸诈的政治家,也并非什么摄政王或者追名逐利之辈,他是一位顾问,一位仲裁,一位睿智的活动家,一位对人类本性的诸多欠缺有深刻认识而予以温和对待的人。但是他的声望,他的经验,他对人对事的认识,还有他本人的正直无私品格,自然地赋予了他极大的权力。
克乃西特刚到玛丽亚费尔的时候,对政治可说一无所知,甚至从未听说约可布斯神父的名字。卡斯塔里的大多数居民都生活在一种脱离政治的天真状态中,这种情况在以往古老世纪的学者阶层中也并不罕见。他们不过问政治权利和义务,连报纸也很少看,倘若说这是卡斯塔里一般居民的习惯和举止的话,那么在玻璃球游戏者间这种畏惧政治,不爱积极活动,不看报纸的情况就更为严重了。他们乐意维持玻璃球游戏学园精英人才的地位,竭尽全力不让他们纯学术一艺术生活的稀薄而高尚的空气受到任何不洁之物污染。我们知道,克乃西特第一次来修道院并非以外交使者身份,而仅仅是开授玻璃球游戏课程的普通教员,那时候,除了杜波依斯先生临时灌输了几周的政治知识外,克乃西特对政治可谓一无所知。如今克乃西特当然比当时大有长进,却依旧丝毫没有放弃华尔采尔那种厌恶政治活动的习惯。他在同约可布斯神父的交往过程中频繁受到政治指点,这对他来说始终没有作为一种必修课而加以接受,这如同他也渴求历史知识一样,因为一切情况虽有偶然性,却又都是无可避免的事。
为了补充必要的知识以完成向自己的学生约可市斯神父传授卡斯塔里知识的任务,克乃西特从华尔采尔搬来了有关玻璃球游戏学园章程和历史的材料,还有关于精英学校制度以及玻璃球游戏发展史的资料。其中有些书籍,克乃西特在二十年前同普林尼奥·特西格诺利开展论战时曾经利用,后来就再也没有读过。另外一些书籍则是卡斯塔里官员必读的专门资料,直到目前才允许他阅读。因而便发生了下列情况,他当时的研究范围已大大扩展,也就必须对自己的知识和历史基础重新加以衡量、把握和加强。当克乃西特试图以最简洁明了的方式向约可布斯神父展示宗教团体的实质以及卡斯塔里的规章制度时,他猛然触及了自己最薄弱之处:他对宗教组织以及整个卡斯塔里体系所知甚微。他发现自己对宗教团体得以诞生的世界历史背景,对于后来促进其发展成长的一切事物,都仅具肤浅知识,以致自己的描述既公式化,又苍白无力。总算约可布斯神父不是一个消极被动的学生,使教学提高为合作,成了生动活泼热烈交流思想的场合。每当克乃西特试图讲解卡斯塔里的历史时,约可布斯神父就在一旁指点他如何从恰当的方面观察,这才可能正确认识和体验这一段历史,也才可能发现其由来的根源——原本植根于一般的世界历史与国家历史之中。我们将会看到,这类积极的讨论——由于老神父禀性热烈,往往发展为激烈的相互论争——许多年之后还不断开花结果,直到克乃西特逝世后还继续具有生气勃勃的影响力。另一方面,约可布斯神父也有惊人的转变,听了克乃西特讲解后,他对卡斯塔里的认识程度和承认程度如何,全都清楚表现在他日后的行动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