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是“天子门生”未能达到亡国天子的临难死节标准,为天子所不谅,不仅对被俘坐牢之人毫无感念,而且恶待其家属以为惩罚。这种不近人情的心态,其实是一种病。为什么是病呢?因为照现代标准,一个将军,只要尽过全力作战,在尽过全力仍不免于战败的时候,他可以为有所保全而投降。这种将军回国后,仍旧是英雄、仍旧被当做英雄般的欢迎,所以如此,就是大家真的相信人可以不做无谓的牺牲。孟子说:“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就是这一道理。当然,这并不是说,当事人死是错的,而是说,死不死是他个人的选择问题、是他个人的自由意志问题,而不是别人或统治者代为选择的、代为强制的。硬定一个取舍标准,去叫人肝脑涂地,不是合理的要求,也不是人道的要求。但是,自己战败不死在首都南京的蒋介石,他落伍的大脑却不这样想。他总想别人为他做文天祥,才感快意,因而一律要求别人临难死节。
他在一九三三年五月八日讲《统军作战制胜之道》,曾有对付不自杀的“恬不知耻,欣然偷生跑回来”者的彻底办法。他说:“返回之被俘官兵,一律视同敌探立即枪决,如有放纵隐瞒或收容掩护者同罪。”然而讲这话后三年,蒋介石自己正好变成了他的理论的考验者,他在西安事变中自称被俘,若谓:“尔等以余为俘虏”、“余既为汝叛逆所俘”但他偷生了、放回了,可是照样“剿匪作战”不绝,而不怕“军队风气破坏”一九四七年四月十五日,蒋介石感于“剿匪”战事的不利,集合前方高级将领,到南京来受两个星期的训练,在开学典礼上他说得很露骨,他要被俘的军人“只要自杀”来解决这“人生最可耻的事情”这次演讲后三年,一九五O年四月十六日,他集合逃亡在台湾的手下败兵残将,在“阳明山庄”讲《军人魄——一名革命军人成功成仁之要义》,分出两个大类:一类是“临阵逃亡”一类是“被俘或投降”他对这种“寡廉鲜耻”的痛恨,情见乎辞。显然的,在蒋介石的大脑里,一、革命军人不应被俘;二、纵使被俘,也“只有自杀”才可以自赎,除此而外,全属无可原谅。
我们必须指出,蒋介石的基本意识形态是很复杂的。它包含了半吊子的中国上层封建思想,也包含了半透明的中国下层愚民思想,还包含了半瓶醋的西方和日本的近代思想。…它是这些思想的大拼盘,既半生不熟,又半新不旧。以这种“不幸做了俘虏”就“只有自杀”的思想为例,从屈突通的故事看来,并非纯粹是中国传统思想。屈突通是隋朝的好官,唐高祖起兵的时候,屈突通正为隋朝守山西永济。他率部队去救京师长安,被唐高祖部队困住。唐军派他的家童劝他投降,他不肯,把家童杀了;又派他的儿子劝他投降,他也不肯,阵前骂他儿子说:“以前同你是父子,今天是仇人了?选”立刻下令用箭射他儿子。后来京师陷落,唐高祖部队派人去心战,屈突通的部队哗变,他下马向东南磕头大哭,说:“我已经尽了全力,还是打败了,我对得起你皇帝了?选”遂被部下解送到唐高祖面前。唐高祖说:“何相见晚耶?”劝他投降,屈突通说:“我不能做到人臣该做到的,不能一死,所以被你抓到,实在丢脸。”唐高祖说:“你是忠臣。”立刻派他做唐太宗的参谋总长。天下大定后,唐太宗在凌烟阁画二十四功臣像,屈突通也在内。屈突通被解释做是隋朝忠臣,也是唐朝忠臣,理由是惟其一心,虽跟两君也是忠臣。所以,屈突通死后,魏征提出屈突通是“今号清白死不变者”他的忠心可靠,为唐朝上下所钦服。屈突通投降后,跑去招降他的部下尧君素,大家见了,两人都为之泪下。屈突通说:“我的部队打垮了,但我加入的是义师,义师所至,天下莫不响应,事已如此,你还是投降吧?选”尧君素不肯,还怪屈突通不该投降。屈突通辩白说:“咳,君素,我已经尽过全力了?选”尧君素说:“我还未尽过啊?选我还有力量可尽啊?选”于是尧君素死守不降。最后城中兵少食尽,被部下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