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带到刑监狱南所的第一间——监牢房里，房里一床一桌一椅，暗、肮脏而简陋，和他穿的雍容华丽的上朝衣服——朝衣来，构成了非常不搭调的对比。他首先觉到这一对比，他笑了，他脱龚定盦的诗句：

完了，他笑得更开心了。他想起两千年前的汉朝大臣，为国家筹划长远的前途。可是，一旦天威莫测，纵为大臣，也不由分说，回家一下都不准，穿朝衣就斩于东市。清朝最有才华的龚定盦写这首《行路易》诗，谋国者捐躯为国而死，死得固然快乐，可是，想到此不能再与人燕好，也未尝不为之惜也！其实，这就是人生，你不能全选全得，你有所取有所不取，有所不取就该坦然面对有所失，有所失就有所惜。他想起他那别妻书：“…生生世世，同住莲，如比迦陵毗迦同命鸟，比翼双飞…”虽然，对来生来世备致希望，但是他生未卜此生休，却是前的事实。自己求仁得仁，固毫无所憾，不过，那“同命鸟”的一方，他单方面就替她决定了生离死别，作为志士仁人，在小我立场上，未免也难逃“自私”之讥吧？他坐在床上，天南地北的想起来，脑中不免有困惑。还好，困惑很快就消失了，这就是人生。人间虽众生百相，但只能一人——只能选择一人，同时还得拒绝不其他许多的人，尽其中还不乏有趣的、引人的成分。我不能烈士又寿星、不能改革者又隐士、不能天仙又面、不能献给国家又献给妻…我所面对的是两个方面，一面是选择什么、一面是拒绝不什么，然后一步对选择的，寄以前瞻；对拒绝的，砍掉反顾。承认了人生必须选择又承认了人生那么短暂，自会学着承认对那些落选的，不必再生命去表现沾恋与矛盾。生命是那么短，全生命用来应付所选择的，其实还不够；全生命用来只能的一人，其实还不够。若再分割一分生命给以外的——不论是过去的、前的、未来的，都是浪费自己的生命，并且影响自己已选的角。不过，今天，人已在这里，就不同了。看已经没有未来了，今天的生命已经无从浪费、今天充满了空白与悠闲、今天是一个假期，是永远的假期的开始，真奇怪，这样的一开始，他就先想起那在浏家乡、孤苦无依的妻，结了十五年的婚，只生了一个小男孩，还夭折了，他对她未免愧疚。他想到他的死讯传到家乡后、他的灵榇运到家乡后，她将如何面对这凄苦与长夜，他想不下去了…他又想到他的父亲，多少年来，由于后母的待，导致了他与父亲的不合，直到最近几年，他长大了，情况才好转。他父亲是湖北巡抚、是封疆大吏，可是他不愿连累父亲，所以，昨天早上，他烧掉了一些父亲赞助他的信，造了一些父亲斥责他的信，用惟妙惟肖的书法，表达了父亲在激烈反对儿去搞变法维新的活动，并声言与儿断绝父关系。想到这里，他一丝慧黠的笑——“这些假信，在搜查会馆时，一定被他们搜查到，他们一定被骗，父亲大人就可脱了”…

玉须为人惜。

朝衣东市甘如饴，

笔，在上写了三个大字——“谭嗣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