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不出轻松的句子来。
就让我们彼此分担对方的沉重吧。
我注意到,你给我写信的时候是四日的深夜。那时,我正与朋友摩罗呆在北京郊外的檀柘寺里。
三日,摩罗邀我外出,我也正有此意。我与摩罗都不是"北京人",虽然我们都已经在这个城市里居住了好几年,我们还是对它相当陌生。北京城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经常让人感到透不过起来。
北京是一个官与商的城市,北京是他们的天堂。
六百年带着血腥气味的帝王都,像一只恐龙一样矗立在燕山的脚下。
六百年了,无所不能的岁月可以改变一切。在这里,流氓变帝王,文人变太监,优孟变大臣,少女变怨妇,无论出现怎样的怪事,人们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多少个春夏秋冬,官与商们每天都在举行宏大的盛宴,盛宴上也许还有香喷喷的大盘人肉呈上。他们开怀畅饮,他们大口咀嚼。他们在餐桌上和床第间随意决定千万子民的命运,这就叫"指点江山"。
到了晚上,一代代帝王将相们的幽灵会出来游动,向后人传授他们夺取权柄的计谋和杀戮敌人的勇气。在这个城市和这个国度里,这些经验永远也不会过时。
世界变了,有车辆,有霓虹灯;世界没有变,世界还是他们的世界。
我很少出校门,只有在校园里还遗留着几分"家"的感觉。这个校园是城市西北角的一个孤岛,它屏障了外部沸腾的波狼,让我获得了暂时的安宁。
校门外,车与人都是轮胎飞转、步履匆匆。然而,混凝土修筑的街道上,任何人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包括烈士的鲜血和文人的唾液。
至于我,永远都是一个漂泊者。摩罗有一篇文章叫《过客之爱》,我很喜欢。人生如逆旅,我们都是没有家园的过客。我们的灵魂,至今没有找到能够"诗意地憩居"的地方。
我们真正的故乡,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这次出城,我们选择的是西南郊的檀柘寺。
郁达夫在《故都的秋》里曾经写到,北平令他最不能忘怀的那些美好的景物里,其中之一就是"檀柘寺的钟声"。史书记载,当年檀柘寺人丁最兴旺时,拥有僧众数千人,号称北方第一大寺。俗话说,先有檀柘寺,后有北京城,可见其历史之悠久。
我们到寺庙里以后,一位法师带我们四处参观。当年寺庙里煮饭的大铁锅还保存着一口,算是一件珍贵的"镇寺之宝"。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铁锅。铁锅里足足能够装下好几个人。淘米用的铲子,就像鲁智深使用的禅杖。可以想见,当年挥舞铲子的,一定是个力大如牛的胖和尚。
如今,这里只有寂寂寥寥的几个僧人。在午后的寂静中,他们在宽敞的经室里,闲看花开花落。
檀柘寺少有游人来到,不像北京其他的名胜古迹,到处是鼎沸的人声和旅游团的小旗帜。和尚们并非身在红尘外,他们抱怨说寺庙离城太远,香火不旺盛,生活也较城里的寺庙清苦许多。而我暗自窃喜,因为我此刻的心情正适合这样凄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