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带来快乐,反倒给我们带来了更大的痛苦和伤害。
这笔钱的到来,使得本来精神就有些不正常的奶奶,再度陷入极度的惊恐不安之中。她把厚厚的几大叠钱,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缝在身上。白天黑夜她都要跟这些钱呆在一起。从此,她更不轻易出门走动,整天坐在床上喃喃自语。她是在跟天上的爷爷说话吗?谁也不知道。
奶奶对谁都不信任。在她的眼里,几乎每个人都想侵占她的钱,包括她的亲人在内。她从早到晚都在念叨着要保管好钱。爷爷去世之后,她一度丧失的生命目标终于又找到了——这些钱就是爷爷的命,她要保管好它们。她保管好了它们,上天国的时候她就能够毫无愧疚地跟爷爷相见了。
逢年过节,爸爸一般都会带着我和弟弟去看望奶奶。那是我最害怕的一件事情。我一看到奶奶,看到她冰冷而凌厉的眼神,立刻就跑到角落里去躲藏起来。而奶奶也不会跟我说任何爱抚的话,不会对我微笑,不会问我的学习成绩。在她的眼里,我几乎是不存在的。奶奶与外婆太不一样了——我是外婆的心肝宝贝,外婆给了我多少的爱啊。我的童年是在外婆的臂弯里度过的。而奶奶,我对她没有丝毫美好的回忆。
奶奶随身携带着一根光滑的拐杖,即使睡觉的时候也紧紧地握在手里。
有一次,奶奶在午睡,我和弟弟做捉迷藏的游戏。弟弟躲到奶奶的床下。我正要探头到床下寻找,忽然奶奶惊醒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模模糊糊地,摸起拐杖就要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她以为有小偷要来偷她的钱。小偷偷走了她的丈夫,还要来偷她的钱,她一定要跟他拼了!
她的白发在风中飘拂着,她就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她那急促的呼吸声就像是一头被激怒的怪兽。
我赶紧大叫:"奶奶,我是宁萱啊!"
奶奶这才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看了我和弟弟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又躺下去睡觉了。
从此以后,我和弟弟再也不敢接近奶奶了。
那时,幼小的我对奶奶充满了厌恶。我们的课文中讲到过"守财奴"葛朗台的故事,我把奶奶看作与葛朗台类似的人。我甚至不愿意叫她"奶奶"。
奶奶最后的日子是在我们家里度过的。临终的时候,她嘴里念叨着爷爷的名字,也不知究竟是爱还是怨。她的目光扫描过枕头边的蝴蝶标本,也不知究竟是爱还是怨。
奶奶死的时候,爸爸嚎啕大哭。而我和弟弟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那时,爸爸对奶奶的感情,我们怎么也理解不了。
爸爸一意孤行,把几万元钱的抚恤金全部用来给奶奶办丧事。爸爸坚决地说:"这笔钱害死了奶奶,就让她一分不少地带走吧。这笔钱是爷爷和奶奶两个人用他们的命换来的,我们谁也没有权利花。"
他给奶奶买了最好的墓地、最好的骨灰盒,把奶奶的骨灰盒同爷爷的骨灰盒合葬在一起。他请了所有的亲朋好友来参加丧事,在最好的宾馆里订了几十桌酒席。他说,生前奶奶得不到尊重,死后要让她最风光。他用这种方式来补偿自己那可怜的寡母。
平时连一毛钱也要节约着花的爸爸,在那些日子里,花钱如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