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恶心的不是官僚的讲话,而是孩子的作文。孩子们从刚刚识字起,就开始学习在日记和作文中编造谎言,以求获得老师的奖赏与青睐。在孩子们的笔下,他们都是祖国未来的花朵,都是"狠斗私字一闪念"的雷锋叔叔。他们没有童心,没有童趣,过早地被成人世界俘虏。可怜的孩子,在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为撒旦向上帝讨价还价时候的人质。
诗人北野写过一篇名叫《孩子们的作文》的文章。有一次,正在念小学四年级的儿子完成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叫《中秋赏月》。
孩子写先后写了两篇文章。第一篇是流水账,记述了晚自习以后他们吃月饼,吃完了又喝水,喝过水后老师带他们到操场上去赏月。月亮又大又圆,像个盘子。老师讲嫦娥奔月的故事,还让他们找月亮中的桂花树。他们没有找到,只看到有两个小黑点。然后他们开始玩一种名叫贴石饼的游戏。还唱歌。还互相打闹。然后他们就高高兴兴回宿舍洗脸刷牙睡觉了。
第二篇风格完全不同。几乎没有写他们玩耍、唱歌和打闹的事,而是重点描写他们在赏月过程中突然想起了洪水中的解放军战士。文章是这样结尾的:"他们为了灾区人民,与洪水战斗,牺牲了回家团圆,他们的奉献精神多么可贵呀!解放军叔叔永远是最可爱的人!我长大了以后也要…"
北野很了解十一岁的儿子的心态,他根本不相信儿子会在月光下"突然想起"洪水和解放军之类的国家大事。第一篇草稿倒是符合儿子的形象。
这时,儿子问当作家的父亲,应该把哪篇文章正式誊写在作文本上。儿子说,老师告诉他应该选第二篇,因为这篇"立意高"。
北野问儿子:"那天晚上你到底是在玩耍还是在想解放军?两篇作文,究竟哪一篇写的是你的真实情况?"
"第一篇。"孩子回答说。
"那么你第二篇作文是怎么回事?"
"我写完以后老师说不好,让我重写。老师给我们念了一篇写得最好的一位同学的作文,让我们学习。那个同学就是写想起解放军的。我就这样写了。"
北野陷入了沉思之中:自己该给孩子怎样的指导呢?是鼓励孩子坚持真实,还是让孩子适应虚伪?是让孩子在真实中面对坎坷,还是让孩子子虚伪中获得荣誉?
最后,父亲对孩子说:"我认为你的第一篇作文比第二篇好。因为它真实、生动,一看就知道你们在学校是怎么过中秋节的。至于第二篇,也不错,想起解放军,心中装着国家大事,很好,可惜那是你摹仿别人的,因而是假的,假是最坏的东西。当一个人小小年纪就学着编造漂亮的谎言以赢得别人的赞赏,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将是很危险的…"
父亲没有明确表示该把哪篇作文誊抄上作文本,但他相信孩子会作出正确的决定。
后来,北野把这个小故事讲给一位朋友听。这位以足智多谋著称的朋友立刻批评他说:"怎么能这样教育孩子?孩子已经上到小学四年级了,连个小小的谎话都不能说或不会说,将来怎么在社会上立足和出人头地?难道你想用你那一套东西毁了孩子的前程?"
然而,我要为北野这样的父亲喝彩。在我们这个国度里,这样敢于拒绝谎言、并让孩子也拒绝谎言的父亲真是太少了。所以,我们绝大多数的孩子都在说假话、写假话,最后进入到一种"不自觉"的、"条件反射"的状态。
对母语的污染是从孩子开始的,就如同对一条大河的污染是从源头开始的。
当孩子们都在比大人还娴熟地说假话的时候,这种文明也就只剩下一副没有任何有机成分的空壳了。
汉语的问题,岂止在汉语本身?
救救汉语,就是救救孩子、救救父母和老师。
救救汉语,就是让已经盐碱化的心灵重新变成让百花齐放的沃土;救救汉语,就是让已经断流的大河重新汇集起缕缕的甘泉。
对汉语的拯救,实质上是对我们的精神世界的一次大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