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怕人提到鹰。”

（五）小老板不久去世（据推测是癌症），引起过一场风波：老板娘为生活计，愿意女儿嫁给一个大药铺的少掌柜的。女儿心里有着原来的小学徒，执意不肯，险些闹得了人命。先是女儿要吞钱，幸亏是错吞了车前。后是老板娘中风不语，好在“安黄”和“人参再造”都现成。最后还得谢旧社会的黑暗与腐朽，故乡的生活日益艰难，不说哀鸿遍野吧，总也是民不聊生，小药铺终归倒闭，大药铺岌岌不可终日；正当詹鸿鹄翻译了几篇文稿，倾其所得寄与母女俩，老板娘方才涕泪俱下，信小老板在世时的断言是不错的。

（三）青年庆生学识日。凭着小老板的灯油，他自学了全中学课程。靠了白芷的鼓励，他决定弃商就学。不料，机会却决定了人生。每逢礼拜日，他照例去小教堂唱诗，听讲，竟被“信主兄弟不分国族，同来携手欣，同为天父孝顺儿女，契合如在家”一类的骗局所惑，决心去学神学了。他对他的少女说：“这不和你唱的四海之内皆兄弟是一样的么？”两人都很兴，觉得比小老板的“回堂”要妙多了。“那你还能结婚吗？”白芷问。“能，当了牧师也能。”庆生回答。白芷放心了。他们在故乡的小路上边走边想，边想边唱：“在主中真诚的心，到相相亲，基督神如环如带，契合万族万民。”故乡畅的小河载着光和，过山脚。过树林，过“回堂”过小石桥和小教堂。教堂的钟声飘得很远，小河得很远，青年庆生也将走向很远的地方。他们不知有什么骗局，远方有没有渊。

（四）青年庆生考上了一所著名大学的神学院，课外帮助别人抄写文稿或一些别的力气，工读自助。其间一直与他远方的姑娘通信。可惜这“两地书”均于“文化大革命”期间烧毁，知二人之间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称呼的，有没有冠以“亲的”或者脆是“dear”都不可能了。单从那所著名大学的校志上查到，庆生已于大学期间改名“鸿鹄”了——詹鸿鹄。

“有多少年不放了？”詹夫人说。

“你不要总是怕人提到鹰。”

詹牧师给她倒了一杯，让她把药吃了。

“那叫纸鸢。”詹牧师纠正说。

（七）还有一个疑有待查明，即：詹鸿鹄是否也跟白芷烈地亲吻过？有一次，詹牧师曾对“现今的年轻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搂搂抱抱”表示过不满，或可推断他绝没有过类似的过火行动，但由詹牧师也协助妻生了一个儿这一方面想，又觉得证据不足。

“还有那鹰形的风筝，我们在家乡时也常放，像真的鹰在盘旋。”

“不至于。”

“生疏多了。”

“一上一下，一下一上，那确实好。”

“那是用绢的。”

天上朦朦胧胧地现一个月亮。

情是个永恒的主题，照例不该不写。然而，詹牧师对自己的罗曼史从来是讳莫如的。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也没有探问过他这方面的事，如今既然决定写一篇报告文学，便只好额外下了些工夫——向他的亲友们作了一些调查，片片段段汇总起来，所能写的也不过这么几条：（一）詹牧师的老丈人是个开药铺的小老板，兼而也作作郎中，家里还有几亩好地，雇了人。詹庆生十四岁上到这药铺作了学徒，起早恋晚地跟师父里里外外地忙，人很勤俭，懂得惜各草药，脑灵，算盘又打得好，很为小老板赏识。虽然于某规矩，学徒的生活照例清苦，但少女自主对他明显的关照，小老板亦均认可。至于小老板膝下无儿，是否有意把少年庆生培养成继承人一节，现已无从考证。

可是，直到第二天把风筝收回来的时候，詹牧师的思绪还在天空中盘旋。

詹夫人久久地看着篮球架后边那片开始发绿的草地，不再说话。

“十年还多了。”詹牧师说。

对面的楼房成了一座黑的墙，风筝看不见了，只有从衣兜里的那段白的线，证明风筝还在天上。

我料定，要给詹牧师写报告文学，在情这一永恒主题方面，无疑是要有所损失了，只能写到、味同嚼蜡为止。没有诗意。可以有一趣味的是风筝。詹牧师家住在一个厂办专科学校里面（校方曾多次想把他们迁移去，可又拿不房来），学校里有两个篮球场，可以放风筝。傍晚，学生们打完了球，都回家了，校园里宽阔又安静。那年，詹夫人已经病重，裹着线毯坐在门前的藤椅上，仰起来看——詹牧师正认真地放风筝。糊得很好的一只沙燕儿，上面画了松枝和蝙蝠，晃悠悠升起，詹牧师撒了一段线。飘悠，飘悠，风筝又急剧下栽，詹牧师又收回一段线。詹夫人喊：“留神电线，挂上！”忽忽，摇摇，风筝又升起来。“小心楼！”詹夫人说，攥拳。詹牧师一下一下熟练地拽着线，风筝平稳地升，飘向夕，飘向暮重的天空。詹夫人松开了拳。詹牧师把线轴揣在衣兜里，坐到夫人边来。风筝在渐渐灰暗的天空中像一个彩斑，一动不动。两位老人也一动不动。

“这我知。”

詹牧师安老伴儿说：“让我想一想，也许还能成那‘双飞燕’。”

“我以为你放不了了呢。”

“我没有。”

“我没有。那确实叫纸鸢。”

“人不见得非得成什么大事不可。”

“最好是用绢。”

（六）詹鸿鹄拿下了神学硕士学位，在一所教堂里任职。经济情况稍有好转，他一定要未婚妻到大地方来一步学习，于是白芷和母亲也就离开了故乡小城，到鸿鹄边来。不久，詹鸿鹄与白芷在一所大教堂里举行了婚礼仪式。一位洋牧师（詹鸿鹄的老师）着生的中国话问：“你愿意他作你的丈夫？”答日：“愿意。”你愿意她作你的妻吗？“也说愿意。詹鸿鹄又开始攻读史学，白芷也考了师范学校，老岳母心料理家务，曾有一段很富诗意的生活。对教堂里的信约，鸿鹄夫妇恪守终生、二人如形如影，没有发生过任何纠纷。后来虽然介了第三者，但那是他们可的儿。只是由洋牧师作了证婚人一节，倒惹得老夫妻于”文革“中参加了一回学习班，写过几份代材料。这是后话。

其时为一九七七年。

四只睛也一动不动。

是第九响曲中的那支歌：“乐女神，圣洁丽，灿烂光照大地…在你光辉照耀之下，四海之内皆兄弟…”这歌詹夫人唱，她年轻时懂一些贝多芬，嗓又好，中学时代就是校合唱队的主力。詹牧师也就会唱，其实詹牧师还会唱很多歌，但可惜都与我主耶稣有关，后来没有机会再唱了。小时候在故乡，不知怎么一个机缘，詹牧师（那时是詹庆生）被选了小教堂的唱诗班。可以想见，那时他的嗓还很清脆，睛还很明澈，望着窗外神秘莫测的蓝天，虔诚地唱：“我听主声迎，召我与主相亲，在主所宝血里面，我心能够洗净…”门边站着个小姑娘，听得人迷，痴痴盯着少年庆生。那就是后来的詹夫人，姓白，名芷，听起来象一味中药。

[注一]詹牧师的住房条件很差，说是两间小棚，一不过份。早在六十年代初，詹牧师曾在自己小屋的门上挂过一块匾额：大鹏屋。取棚屋之谐音，抒远大之志向。几个朋友凑了一首打油诗，嘲笑他：“鸿鹄误人棚，大鸟错居屋，呜呀呜呜呀，鸦乌鸦鸦乌！”詹牧师看罢一笑，奋笔回敬：“孔明居草庐，姜尚作渔翁，雄鹰一振翅，鸦雀寂无声。”

（二）少年庆生绝非甘愿寄人篱下之辈，平生志愿也绝非仅一小老板耳。每晚侍候得师父洗了脚，师母也喝完了芦，他便到店堂里去读书。什么《医宗全鉴》、《本草备要》、《频湖脉诀》、《雷公药赋》早已不在话下；《三国》、《浒》、《东周列国志》更是读到了烂熟的程度；连《玉匣记》、《枕中书》、《择偶论》，乃至《麻衣相法》、《八卦》，都读；甚至不知从哪儿淘换来一批孔、孟、老、庄的经典及诸百家的宏著…。小老板见他是读书，也就不吝惜灯油。那时白芷已经上了初中，时常悄悄溜店堂，带来了各式各样的新书：天文、地理、生…乃至一些新文学的代表作。据说也有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也有胡适的文章。两小无猜，在灯下兼读、兼嚷、兼笑。老板娘虽看不上，小老板却开明而且羡慕。小老板逐渐明白，这徒弟是不会长久在此耽误前程了。

“你放起来倒还没忘。”

时间过去了十六、七载，詹牧师依然住着“大鹏屋”这倒没关系，问题是雄鹰何时能振翅飞呢？詹牧师时常为此而烦恼。看

“在老家时放的那‘双飞燕’我还是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