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说什么也得让他们把我们他爸调回北京来，支援三线时说是三年就回来，这可倒好，我们‘小援’今年都十三了。”墙角有人叹了气。

“要不还得说是现在好？”专钉扣的卢从老镜上挑着一只（对了，她只有一只）看着大伙，也有了“早年我们老给个开药铺的掌柜的拉包月车，十冬腊月我抱着我们大闺女去找他，他从厨那儿给大闺女拿了块年糕，还不挨了顿骂？有钱的吃什么？吃…”她伸开两手的拇指和指，似乎中间是偌大的一个碗或者盘“吃、吃”了半天，终于也没“吃”什么来。镜后面的一只眨了又眨“你瞧，两天我们老还念叨着…噢，吃绿乌，还让海军捞了活对虾，空军给运…”

一九七九年

。

“冰——儿！”秋的风送来一声悠长的呼唤，竟把人们从那忘我的境界中唤醒过来。

“儿死了还有孙，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这山挖一就会少了，有什么挖不完呢？三七二十一，三下五除二…”小伙念经一样地自言自语，不抬，不斜，清理着帐目，咬着半拉火烧。

“要是我，”被称作罗婶儿的说“我就不要那一千块钱，多少钱也有完的时候，我让他们给我找个正式工作，或者给坐‘红旗’的他们家当保姆就行。我们有个老街坊，不知哪辈积了德，在一个大家当保姆，人家顺手给你什么破的旧的，用不着的，吃不了的，就他妈够你一发。当然，给我分个正式工作也行…”

人们重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你儿怎么着？”有人兴趣地问。

有人刚要笑，可是话又被另一个老太太接了过去。说是老太太，其实也并不怎么老，不过是了满的牙一直没镶上，外加有哮。嗓里的“小哨儿”一响，她说：“不知怎的！让汽车撞着也分个命好命歹。我们老地震那年让车撞折了，是农村的手扶拖拉机撞的，你讹谁去？开车的穷得叮当响，怪可怜的…可我们老家有个傻丫去年让一辆‘上海’撞死了，怎么着？一千块钱！一千哪！才是辆‘上海’…”

“罗婶儿病假三天，扣您两块七七。”唯小伙例外。

火炉前有人了支烟：“甭提了，要是我，能求他们帮着把我儿从云南转回来就行了。”

“那是林彪Ｊ您混了。”小伙双手捧腮，似笑非笑地说。

“还得给分个正式工作！”后吐了一痰“我们二小从内蒙回来两年多了，一直分不去。要是红旗车开到厂门，下命令？厂长也得颠颠的！可惜…”

“唉！也甭贪心不足，能给咱老们儿长几块工资就行啊…”低矮的老屋里又一次沉默了，说是足饭饱后的发呆，显然不准确，因为一双双睛都闪着一奇异的光——向往的光？欣喜的光？还是如愿以偿的光？说不好。总之，是这间东倒西歪的小车间里罕见的光，是这些年过半百的睛里少有的光。人们象一尊尊石像，直勾勾地望着一个固定的地方。有的在抠腮边的痣，有的在掀鼻孔里的，有的从鼻孔里抠些东西来在手指间探着…好像都在谛听着什么福音。

白老她：“我提个醒儿——你可早让车撞死了。不要！那间房我替你住着，将来还能给你看看孙什么的。”他又耸耸鼻，大约些泪也容易“你就算积了德，下辈准托生只好东西。”

“唉，我可不想让汽车撞死。”不知是谁最先恍然大悟了。小巷响起一阵开心的笑。夹杂着庸俗的污言秽语。

众人眉间的竖纹一齐消失，可以算茅顿开。

“喊！”白老咧着嘴站起来，就地转了个圈又在凳上坐下“你可跟着瞎掺和呀？林彪又成药铺掌柜的了吧，你又吃了林彪的年糕了吧，老了老了个历史问题你可怎么跟儿女代！”哄笑声中，卢慢慢合拢伸开的手指，满脸羞愧地笑了一会儿，不言语了。

“轧轧轧”的纫机声响了，世界又张起来。

众人的眉都皱成八字，嘴张得唯恐不圆。这儿再没什么开玩笑的意思了，每个人都放慢了咀嚼的频率，似乎盘算着什么。一时老屋里颇有些寂寞，就连白老脸上也没有了狡猾的笑纹。

“他得给我儿找房结婚！我儿三十二了，对象二十九了，着哇！”“小脚儿”睛都亮多了，虽说菜包到了地上“这回算抄上了！房所那破房咱还是看不上了，得他妈给我一个单元，有厨房有厕所的。我儿儿媳妇住一间，我自个儿住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