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的青苔过于年长日久。因为百叶窗的缝隙太规整把阳光推开得太远。因为各种治疗仪器过于精致,而她的衣帽又过于洁白的缘故。
她的手指终于停在一个地方不动。我闭上眼睛。我感到她走开。我感到她又回来。我知道她拿了红色的笔,还拿了角尺,要在我的胸上画四道整齐的线。笔尖在我的骨头上颠簸,几次颠离了角尺。笔和尺是凉的硬的,恰与她纤指的温柔对比鲜明。轻轻的温柔合着幽香使我全身一阵痉挛。我睁开眼睛,看见四道红线在我苍白嶙峋的胸上连成一个鲜艳的矩形,灿烂夺目。
然后她轻声说:“去吧。”
然后她轻声问:“行吗?”
我就去躺到一架冰冷的仪器下面,想到室外正是五月飞花的时光。
我问1床:“也是她管你吗?”
1床眯起浑浊的眼睛看我:“怎么样,滋味不坏吧,安?”
我摸摸胸上的红方块。我说:“不疼。”
“我没说这个。”1床狡黠地笑起来“她。刚才我们说谁来着?”
他在自己身上猥亵地摩挲一阵“安?滋味不坏吧?”
3床那孩子问:“什么?什么滋味不坏?”
我对那孩子说:“别理他,别听他胡说。”
1床嗤嗤地笑着走到窗边,往窗外溜一眼,回身揪揪那孩子的头发:“真的2床说得不错,你别理我,我眼看着就不是人了。”
“你现在就不是!”我说。
那孩子问:“为什么?”
“眼看着我就是一把灰了。”l床说。
那孩子问:“为什么?”
1床又独自笑了一会。
柳絮在窗外飘得缭乱,飘得匆忙。
1床从窗边走回来,眼里放着灰光,问我:“说老实话,那滋味确实不坏是不是?”
“我光是问问,是不是也是她管你。”
“你这人没意思。”他把手在脸前不屑地一挥“你这年轻人一点不实在。”
3床那孩子问:“到底什么呀滋味不坏?”
1床又放肆地笑起来,对我说:“我情愿她每天都给我身上多画一个红方块,画满,你懂吗?画满!”
那孩子笑了,从床上跳起来。
“用她那暖乎乎的手,你懂吗?用她那双软乎乎的手,把我从上到下都画满…”
3床那孩子撩起了自己的衣裳,喊:“她今天又给我多画了一个1你们看呀,这个!”
1床和我整宿整宿地呻吟,只有3床那孩子依旧可以睡得香甜。只有3
床那孩子不知道红方块下是什么。只有他不知道那下面是癌。那下面是癌,但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但确实是癌。他说是他爸爸说的,那不是癌。他说他妈妈跟他说过那真的不是癌。
他妈妈跟他这样说的时候,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和l床。他的父母走后,他看看1
床的红方块,说:“这不是癌。”他又看看我的红方块,说:“你也不是癌。”我说是的我们都不是癌。
“那这红方块下是什么呀?”
“是一朵花。”
“噢,是一朵花呀?”
是一朵花。一朵无比艳丽的花。
月亮把东楼的阴影缩小,再把西楼的阴影放大,夜夜如此。在我和1床的呻吟声中,3
床那孩子睡得香甜。我们剩下的生命也许是为盼望那艳丽的花朵枯萎,也许仅仅是在等待它肆无忌惮地开放。
细细的风雨中,很多花都在开放。很多花瓣都伸展开,把无辜的色彩染进空中。黑土小路上游移着悄无声息的人。黑土小路曲折回绕分头隐入花丛,在另外的地方默然重逢。
掐一朵花,在指间使它转动,凝神于它的露水它的雌蕊与雄蕊,贴近鼻尖,无比的往事便散漫到细雨的微寒中去。
把花别在扣眼上,插在衣兜里,插在瓶中再放到床头去,以便夜深猛然惊醒时,闪着幽光的桌面上有一片片轻柔的落花。
3床的孩子问:“就像这样的花吗?”
“兴许比这漂亮,”我说。
“那像什么?”
“也许就是这样的花吧。”
孩子仔细看自己小小肚皮上的红方块,仔细看很久,仰起脸来笑一笑承认了它的神秘:“它是怎么长进去的呢?”
1床双目微合,端坐花间。
“他在干吗?喂!你在干吗?”
“他在做梦。”
“他在练功?”
“不,他在做梦。”
1床端坐花间,双手叠在丹田。
“今天会给他多画一个红方块吗?”
“你别信他胡说。”
“你呢?你想不想让她多给你画一个?”
“随她。”我说。
“你看那不是她来了?”
她正走上医院门前高高的白色的台阶,打了一把红色的雨伞,在铅灰色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