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馒头、炒白菜什么的;她不愿意去买肉,怕让人看见说她没改造好。
“您管它那些呢!”我说:“肉铺里卖肉就是为让人吃的。革命就是为让所有的人都过好日子!”
“可还有好些人连馒头、炒白菜都吃不上呢。老家的人,好些贫下中农,吃也吃不饱。”奶奶一本正经的神气。
我真得承认:奶奶的觉悟比我高。我开了个玩笑:“您可不能这么说。您说贫下中农现在还吃不饱,那还行?”
奶奶吓坏了,说不出话来、可不?在那些年,这可不是玩笑。
最后这几年,奶奶依旧是很忙。天不亮就去扫街。吃了早饭就去参加街道上办的“专政学习班”下午又去挖防空洞。
“您这么大岁数,挖什么呀?还不够添乱的呢!”我说。
奶奶听了不高兴:“我能帮着往外撮土。”
“要不我替您去吧。我挖一天够您挖十天的。我替您去干一天您就歇十天。”
“那可不行。人家让我去是信任我。你可别外头瞎说去。好不容易人家这才让我去了。”
奶奶还是那么事事要强。
最让奶奶难受的是人家不让她去值班。那时候,无论春夏秋冬,不管刮风下雨,北京所有的小胡同里都有人值班。绝大多数是没有工作的老头、老太太,都是成份好的,站在胡同口,或拿个小板凳坐在墙角里,监视坏人,维护治安。每个人值两个小时,一班接一班。奶奶看人家值班,很眼热,但她的成份不好。
一天,街道积极分子来找奶奶,说是晚十点到十二点这一班没人了,李老头病了,何大妈家里离不开,一时没处找人去,让奶奶值一班。奶奶可忙开了,又找棉袄,又找棉鞋。秋风刮得挺大。
“真要是有坏人,您能管得了什么?他会等着让您给他一拐棍儿?”
“人家这是信任我。”
“就算您用拐棍儿把他的腿勾住了,他也得把您拉个大马趴。”
“我不会喊?”
“我替您去吧。”
“那可不行!”奶奶穿好了棉衣,拿着拐棍儿,提着板凳,掖着手电筒,全副武装地出了门。
我出门去看了看。奶奶正和上一班的一个老头在聊天。还不到十点。两个人聊得挺热火。风挺大,街上没什么人。那老头在抱怨他孙子结婚没有房…
十点刚过,奶奶回来了。
“怎么啦?”奶奶说:“又有人接班了。”脸色挺难看。
“有人了更好。咱们睡觉。”
奶奶不言语,脱棉袄的时候,不小心把手电筒掉地上了,玻璃摔碎了。
“您累了吧?我给您按摩按摩?”
奶奶趴在床上。我给她按摩腰和背。她还是一到晚上就腰酸背疼。
我想起小时候给奶奶踩腰,觉得她的腰背是那样漫长。如今她的腰和背却像是山谷和山峰,腰往下塌,背往上凸。
我看见奶奶在擦眼泪。
“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说。
“赶情你们都没事儿。我妈算是瞎了眼,让我到了你们‘老史家’来…”
海棠树的叶子又落了,树枝在风中摇。星星真不少,在遥远的宇宙间痴痴地望着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
那是一九七五年,奶奶七十三岁。那夜奶奶没有再醒来。我发现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变凉。估计是脑溢血。很可能是脑溢血。
给奶奶穿鞋的时候我哭了。那双小脚儿,似乎只有一个大拇趾和一个脚后跟。这双脚走过了多少路呵。这双脚曾经也是能蹦能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