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龄人一样有一份正式工作。所谓“改造好了”不过是标明“那是被改造过的”(就像是“盗版”的),以免与“从来就好的”相混淆。这样,K就在街道生产组蹬板车。蹬板车之所得,刚刚填平蹬板车之所需。力气变成钱,钱变成粮食,粮食再变成力气,这样周而复始。我和K都曾怀疑上帝这是什么意图。K便开始了长跑,以期那严密而简单的循环能有一个漏洞,给梦想留下一点可能。K以为只要跑出好成绩,他就可以真正与别人平等,或者得一份正式工作,或者再奢侈些——被哪个专业田径队选中。
K推着我跑,灯火越来越密,车辆行人越来越多…K推着我跑,屋顶上的月亮越来越高,越来越小,星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辽阔…K推着我跑“隆隆”的喧嚣慢慢平息着,城市一会比一会安静…万籁俱寂,只有K的脚步声和我的车轮声如同空谷回音…K推着我跑,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没有停下,一直就那样沉默着跑,夜风扑面,四周的景物如鬼影幢幢…也许,恰恰我俩是鬼(没有“版权”而擅自“出版”了),穿游在午夜的城市,穿游在这午夜的千万种梦境里…
K是个天才长跑家。他从未受过正规训练,只靠两样天赋的东西去跑:身体和梦想。他每天都跑两三万米,每天还要拉上六七百斤的货物蹬几十公里路,其间分三次吃掉两斤粮食而已。生产组的人都把多余的粮票送给他。谈不上什么营养,只临近大赛的那一个月,他才每天喝一瓶牛奶,然后便去与众多营养充足、训练有素的专业运动员比赛。年年的“春节环城赛”我都摇着轮椅去看他跑。年年他都捧一个奖杯或奖状回来,但仅此而已,梦想还是梦想。多少年后我和K才懂了那未必不是上帝的好意相告:梦想就是梦想,不是别的。
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要跟K学长跑,从未得到过任何教练指点的K便当起了教练。后来,这男孩儿的姐姐认识了K,爱上了K,并且成了K的妻子——那时K仍然在拉板车,在跑,在盼望得到一份正式工作,或被哪个专业田径队选中。
热恋中的K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很久以来就想跟我说这句话了。他说:“你也应该有爱情,你为什么不应该有呢?”我不回答,也不想让他说下去。但是他又说:“这么多年,我最想跟你说的就是这句话了。”我很想告诉他我有,我有爱情,但我还是没有告诉他,我很怕去看这爱情的未来。那时候我还没能听懂上帝的那一项启示:梦想如果终于还是梦想,那也是好的,正如爱情只要还是爱情,便是你的福。
8U师傅
U师傅有什么梦想吗?U师傅会有怎样的梦想呢?
U师傅的脚落在地上从来没有声音,走在深深的小巷子里形单影只,从不结群。U师傅走进老屋里来工作,就像一个影子,几乎不被人发现。“U师傅来了吗?”——如果有人问起,大家才往他的座位上望,看见一个满头乌发身材颀长的老女人,跟着听见一声如少女般细声细气的回答——“来了呀。”
我初来老屋之时,听说她已经有五十岁——除非细看其容颜,否则绝不能信。她的身段保持得很好,举手投足之间会令人去想:她必相信可以留住往昔,或者不信不能守望住流去的岁月。无论冬夏,她都套一身工作服,领口和袖口都扣紧。她绝不在公用的水盆中洗手,从不把早点拿来老屋吃。她来了,干活;下班了,她走。实在可笑的事她轻声地笑,问到她头上的话她轻声回答,回答不了的她说“真抱歉,我也说不好”令她惊讶的事物她也只说一声“哟,是嘛”
“U师傅,您给大伙说两句外国话听听行不行?”
“不行呀,”她说“都快忘光了。”
小T说:“U师傅,您听D唱的那些嘀里嘟噜的是外语吗?”
她笑笑,说:“我听不懂那是什么语。”
小T便喊:“嘿,你听见没有,连U师傅都听不懂,你那叫外语呀?”
D走到U师傅跟前,客客气气弓身道:“有阿尔巴尼亚语,有南斯拉夫语,有朝鲜语,还有印度语。”
“哟,是吗?”U师傅笑。
“U师傅,我早就想请教您了,您说‘杜哟瑞曼巴’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