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七

写作救了史铁生和我，要不这辈子干什么去呢？当然也可以干点别的，比如画彩dan，我画过，实在是不喜huan。我喜huanti育，喜huan足球、篮球、田径、爬山，喜huan到荒野里去看看野兽，但这对于史铁生都已不可能。写作为生是一件被bi1无奈的事。开始时我这样劝他：你死也就死了，你写也就写了，你就走一步说一步吧。这样，居然挣到了一些钱，还有了一点名声。这个愚顽的铁生，从未纯洁到不喜huan这两样东西，况且钱可以供养“沉重的roushen”名则用以支持住孱弱的虚荣。待他孱弱的心渐渐qiang壮了些的时候，我确实看见了名的荒唐一面，不过也别过河拆桥，我记得在我们最绝望的时候它伸chu过善良的手。

我的写作说到底是为谋生。但分chu几个层面，先为衣食住行，然后不够了，看见价值和虚荣，然后又不够了，却看见荒唐。荒唐就够了么？所以被送上这不见终点的路。

八

史铁生和我，最大的缺点是有时侯不由得撒谎。好在我们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诚实。这不矛盾。我们从不同时撒谎。我撒谎的时候他会悄悄地在我心上拧一把。他撒谎的时候我也以相似的方式通知他。我们都不是不撒谎的人。我们都不是没有撒过谎的人。我们都不是能够保证不再撒谎的人。但我们都会因为对方的撒谎而恼怒，因为对方的指责而羞愧。恼怒和羞愧，有时弄得我们寝食难安，半夜起来互相埋怨。

公开的诚实当然最好，但这对于我们，yan下还难zuo到。那就退而求其次——保持私下的诚实，这样至少可以把自己看得清楚。把自己看得清楚也许是首要的。但是，真能把自己看清楚吗？至少我们有此qiang烈的愿望。我是谁？以及史铁生到底何wu？一直是我们所关注的。

公开的诚实为什么困难？史铁生和我之间的诚实何以要容易些？我们一致相信，这里面肯定有着曲折并有趣的逻辑。

九

一个yu望横生如史铁生者，适合由命运给他些打击，比如截tan，比如niao毒症，还有失学、失业、失恋等等。这么多年我渐渐看清了这个人，若非如此，料他也是白活。若非如此他会去干什么呢？我倒也说不准，不过我料他难免去些火爆的场合跟着起哄，他那颗不甘寂寞的心我是了解的。他会东一tou西一tou撞得找不着北，他会患得患失总也不能如意，然后，以“生不逢时”一类的大话来开脱自己和折磨自己。不是说火爆就一定不好，我是说那样的地方不适合他，那样的地方或要凭真才实学，或要有qiang大的意志，天生的潇洒，我知dao他没有，我知dao他其实不行可心里又不见得会服气，所以我终于看清：此人最好由命运提前给他一点颜se看看，以防不可救药。不过呢，有一弊也有一利，yu望横生也自有其好chu1，否则各样打击一来，没了活气也是麻烦。抱屈多年，一朝醒悟：上帝对史铁生和我并没有zuo错什么。

十

我想，上帝为人xing写下的最本质的两条密码是：残疾与爱情。残疾即残缺、限制、阻障…是属wu的，是现实。爱情属灵，是梦想，是对mei满的祈盼，是无边无限的，尤其是冲破边与限的可能，是残缺的补救。每一个人，每一代人，人间所有的故事，千差万别，千变万化，但究其底蕴终会louchu这两zhong消息。现实与梦想，理xing与激情，roushen与jing1神，以及战争与和平，科学与艺术，命运与信仰，怨恨与宽容，困苦与huan乐…大凡前项，终难免暴lou残缺，或说局限，因而补以后项，后项则一律指向爱的前途。

就说史铁生和我吧，这么多年了，他以其残疾的现实可是没少连累我。我本来是想百米跑上个9秒7，tiao高tiao它个2米5，然后也去登一回珠穆朗玛峰的，可这一个铁生拖了我的后tui，先天不足后天也不足，这倒好，别人还以为我是个好chuiniu的。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可他竟忽然不走，继而不niao，弄得我总得跟他一起去医院“透析”——把浑shen的血都弄chu来洗，洗干净了再装回去，过不了三天又得重来一回。可不是麻烦吗！但又有什么办法？末了儿还得我来说服他，这个吧那个吧，白天黑夜的我可真没少费话，这么着他才算答应活下来，并于某年某月某日忽然对我说他要写作。好哇，写呗。什么文学呀，挨不上！写了半天，其实就是我没日没夜跟他说的那些个话。当然他也对我说些话，这几十年我们就是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过来的，要不然这日子可真没法过。说着说着，也闹不清是从哪天起他终于信了：地狱和天堂都在人间，即残疾与爱情，即原罪与拯救。

十一

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着彼岸的成立。走到，岂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终结、拯救的放弃。因而天堂不是一chu1空间，不是一zhongwu质xing存在，而是dao路，是jing1神的恒途。

wu质xing（譬如roushen）永远是一zhong限制。走到（无论哪儿）之到，必仍是一zhong限制，否则何以言到？限制不能拯救限制，好比“瞎子不能指引瞎子”天堂是什么？正是与这wu质xing限制的对峙，是有限的此岸对彼岸的无限眺望。谁若能够证明另一zhong时空，证明某一chu1无论多么mei好的wu质xing“天堂”可以到达，谁就应该也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