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母亲而悲伤，也为自己而悲伤。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三夜，莽野被厚厚的白幕包裹了。天怎么这么冷啊？我仿佛第一次遇到了冬天。过去呼着白气踩着积雪到林的情景犹在前，那时费力地掏开一个雪窟窿，就为了找到一颗暗红的冻枣。全家人都不吭一声看着窗外，像专心等候一个不祥。太就要来了，父亲开始动。他已被告知：凡是雪天都要赶到附近的村里扫雪。可是厚厚的积雪啊，他怎么走那个小村？妈妈扶着他往前，两人一边铲雪一边移动，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们还困在离茅屋不远的那片雪地里…

我们家再也没有了红嫣嫣的炭火。那些炭就埋在屋后的土中，老爷爷咳着抠来，可是刚刚装到火盆中又被外祖母阻止了。我们现在宁可贴在一起也不愿生上火盆。

也就在短短的时间内，老爷爷突然衰老了。他一时一刻离不开他的狗。我发现他与父亲简直无法说一句话，他们好像在互相回避。

父亲这时大概正在那个小村里奋力扫雪。

他与那个小村有什么关系？他欠下了他们什么？他也许命中注定要为一个陌生的村庄服务。我不敢去那儿看一，因为我怕被他发现。有一次我冒险去了一次，发现那个小村里的人嘻嘻笑着站在街上看——整个的街只有一个瘦弱不堪的父亲在奋力推开厚厚的雪，冻得五官都挤到了一起，难看极了。他那时一定难受得无法言说。

我最怕的是父亲犯心疼：他从南山带回这可怕的怪病，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要犯。那时他脸焦黄，一会儿又发青，整个人疼得在地上动，蜷成一球。他急不可耐寻找一个土坎，把肚压到上坎上，以此抵挡剧疼。当一场心疼过去之后，手已经地了土中。母亲为他请过医生，他也吃过药，结果总也无济于事。

父亲突然被了，忽地起，摸起一就打。大青躲过了第一，吼着跑开。老爷爷忿忿地叫了一声："老爷！"父亲扔了，尖利的目光地扫了老爷爷一。老爷爷躲他的屋里去了。

小茅屋里有了我哀哀的哭声。可是有一天这声音猛地止住。从那以后大概再没人听到小茅屋里有人这样哭泣了。

让我一个人咀嚼外祖母讲过的那些故事吧，从中寻找关于父亲的梦想…

不费力地到了一绝望，就用这样的目光去看母亲——可母亲的目光总在追逐父亲，只要父亲在屋里，她的目光就有一多半时间盯在他的上。

我不止一次摸到那张不可思议的黑白照片。那是一个中年男的照片：英俊极了。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男汉！他穿了西装，结了领带，一双睛温厚地看着我。他那时就知自己是别人的父亲吗？我一直把它当成珍宝一样放在一个地方，秘不示人。我从很早起记住了父亲的形象，只承认这个人才是父亲，而这时绝对无法把他与前蜷着的男人联系起来。

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挨一场暴打。他比铁还要的大脚踩着我的后背、胳膊，有时甚至就踩在我的上。我想这个人是快死了，再不也要疯了——我会忍受下来，可是我的仇恨正因忍受而成倍增加。

小村里的人如果这时吆喝一声站来，一齐动手扫掉街的积雪有多好啊。可他们只是看着心满意足。我恨他们。

冬天里人烦躁得要命，父亲的声更大了。他有时火气大极了，一脚就把桌踢翻。这时候全家人都不敢吭声，只悄悄换着。大青每逢这时就贴了老爷爷或我，一直盯着那个人。有一次他睡在那儿，它不知为什么要走过去，我们要阻止也晚了——它轻轻地吻了吻父亲垂下来的一只手。

那个毫无生气的躯让我厌恶。我想世上最为可怕的东西就是父亲了。外祖母一改往日的习惯：她平时多么乐于谈论往事，那些故事中时不时地就要现两个男人——外祖父和父亲。他们的一生与传奇连在一起，的都是惊天动地的事儿。现在她缄不语了。因为她的那个主人公如今就蜷在小茅屋中，悲伤屈辱，衣衫不整。

我们家里从此再没现过笑声——好像真的没有。当他带着一的汗渍和伤痕睡去时，大概就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刻了。因为这时我们再也不必听那些和斥骂，不必胆战心惊了。只要他醒着，他在屋里走动，我就立刻收声敛迹。有时他大声喊我，我走过去，他又不理我了。他注视我的目光是世上最为奇特的，那睛往往半睁半闭——一会儿就地闭上。他用力搓自己的睛，当我试图离开时，他又重新注视我了。

——那天我哭着，怎么也没

有一次他在附近小村活时又犯了心疼，边没有一个人可以帮他——他在刚长了一寸的麦田上动，压坏了片麦。村儿发现了，叫来一些背枪的人，把他绑起来，又关到了一个地方。全家人都不知父亲哪去了，直到三天之后他被人从一间小黑屋领来。那时父亲已经昏厥三次了。父亲就这样把我们一家人领了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