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啊,奶奶的,这个偏远地方…老天爷帮帮他吧,一个好人,老婆不在,从小是个孤儿…"老校长抹起了眼睛。
我死死地记住了最后一句话。
啊,原来他是一个孤儿。一个孤儿沦落在外乡,在大山深处,大雪…
咚咚的脚步声响起来,赤脚医生在两个人的陪伴下来了。
他五十来岁,瘦瘦的,背个描了红字的木箱,一放下就伏过来翻病人的眼皮。然后他又听诊,又问,最后打开箱子,取了一个黑乎乎的皮夹,从夹中抽出了银针。
老师腿上、手上,到处扎上了颤颤的银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渐渐黑了。
呼吸声减弱了。呼吸弱得快要听不见了。
赤脚医生说:恐怕是不顶事了…
我伏在了老师的手掌上。
天黑下来时,老师停止了呼吸。
除了外祖母、老爷爷,这是我看到的又一个至亲的人在我面前死去。就这样,我失去了大山里最后的一个庇护者、人生之路上真正的恩人!
剩下的大山里的日子,要我自己去捱了…
…鼓额在葡萄园里很愉快。她好像刚刚长大似的,黑漆漆的眼睛非常像你…她总是站在一个角落注视着什么,目光里充满悲悯。她像看一个不幸的、误人歧途又无可救药的孩子。
我能回到那座城市、回到有人期望我老老实实呆着的那个小窝里吗?
我不知多少次回答过自己了…剩下的只是对那所有一切的回忆,并以此抵挡独处的寂寥。我承认偶尔也被一种痛苦所淹没。我们的处境或许有些相像,不同的是你仍然呆在原来的地方,并且离柏老并不远,而我日夜听到的都是海狼的声音…
你说要来我的葡萄园一次——你知道我们会多么高兴!
不过最好再稍等一段时间,因为这个季节并不好,我们所有人都太忙了,不能好好陪你。当然,更重要的是还有别的原因…柏慧!我怎么能忘记丁香花盛开的那个春天,它仿佛就在昨天。可这是个秋天了,一个让人流汗流泪的秋天…
前几天我到海边上去找拐子四哥,因为他离开的时间太长了。那群拉网的人都不像过去,围在一块儿大吵大嚷。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跑过去一看,原来海湾中有一大片海水变了颜色——是一层油污,铺展了很大一片,一眼望不到边。它是随着海流和潮涌扩散到这儿的。我想这可能是一艘油轮出了毛病。
打鱼人在那儿不住声地骂,把油污中死去的鱼蛤捞出来,埋在沙岸上。
海上出这种事儿已经是第二次了。有人说这是海湾深处钻井船搞出来的毛病,也有人说是运油船漏了、撞了…不管怎么,这个蓝蓝的海湾正在忍受戕害——我们葡萄园东北方二十多华里就是一条河的入海口,那儿的海水如今成了酱油色。河上游有一处造纸厂,还有两家与香港人合资的化工厂。这儿与别处的人一样,也对合资企业有些着迷。他们不太去想这类"合资"的后果是什么,只一味地欣喜,还兴奋地登报。
拐子四哥蹲在那群愤愤的拉鱼人中间,不停地吸烟。我在他旁边呆了好长时间,他竟然没有发现。回葡萄园的路上我们没有说话。人人心里都压了个事情:
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一丝丝逼近了平原。这会是真正的劫难。
好像生活要在平原上来一次结算了。想想可能降临的后果,令人心寒。
我第一次设想被迫撤退的情景。那时我再到哪里去呢?
回葡萄园的路上,听着四哥拖拖拉拉的沉沉脚步,不由得想到了在几千年前的那场战争。登州海角面临着强大的狄族和戎族进逼时,莱夷人只好穿过老铁海峡,走入一场悲惨的撤退。再后来还有秦王东进,稷下学派的代表人物先后抵达这最后的一块陆地——登州海角…这儿恰好也是我的出生地,是我最后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