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得寒酸。他们的脸已经被风和阳光弄得没有了一点光泽,差不多全是焦干的皱褶;手足都是苍黑的老皮。那双眼睛除了无可怀疑的慈祥,再就是无法祛除的深深的惊慌——一双无法安定的劳动者的眼睛。我从他们身上又一次明白了,我们走进了惊扰劳动者的特殊时代,这大概是显而易见的。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什么?我思虑着,久久地揣摩,终于懂得了一点点。
——他们还有着无法祛除的羞愧感!是的,不仅是他们,还有鼓额,也是这样!
是的,正是这后一种可怕的羞愧感,阻止了他们落落大方地走入我们的葡萄园。
明白了这个,我一时什么也说不出了。他们竟然在为自己而羞愧,这多么令人难过。除了不停地劳作,剩下的就是羞愧。我该怎样告诉他们,羞愧应该远远地离开劳动者呢?
我去过那个村庄,还有无数个村庄,田野上的人差不多个个一样。太阳甚至泥土都在烘烤他们,他们都有类似的衣衫、皮肤和神情。他们见了行人,特别是那些外地人,几乎无一例外地泛起了孩子般的羞愧…这种费解的神情刺伤了我,使我变得难以容忍。
我回忆着这种似曾相识的神情,终于记起我和我的朋友们,还有我的老师、我所敬仰的知识前辈,他们都常常泛起这种神情!我为自己这个不大不小的发现而惊讶…羞愧——为何而羞愧?这羞愧有时简直是没有来由,可它死死地缠住了这儿的一大群人…羞愧的神情无法遮掩,它竟成为一类人共同的特征。
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长长的流狼以及后来进入那所著名的学院、那座城市,所有的生活波折——我还能记得莫名其妙的、不期而至的羞涩怎样一次次地阻碍了我。它是从生命的深层滋生出的,它有时甚至因为太多太浓烈而不得不化为强大的勇敢和愤怒表现出来。多么奇妙的转化啊,我的、我们的羞涩、愧疚!
…由此我又一次找到了同类。我深信我们在本质上是何等地相似啊。这种区别的方法才是重要的,有意义的。我想起自己走上田野,每逢看到那一张张被晒糙了的脸就有一阵揪心的疼痛——我可以迅速联想到关于他们的一连串沉重的故事。我知道这种痛苦是为了我们自己。
我曾跟随鼓额的父母到田地里去过,仔细地观察过他们、他们的乡邻伏在地上劳作的情景。那时他们整个的人变得何等专注,目光盯住禾苗,那神色就像面对一个幼小的、拥有未来的孩子;目光盯住杂草,就有一种轻藐和厌烦。他们用锄子松土,一下一下做得有力而细致。有时蹲下来,干脆用手掌去抓去拍打,一遍遍抚摸热乎乎的土地。这就是通向收获之路,从泥土、种籽、再到成熟,到田野上万千生命与四季与时光的奇特关系。他们的劳动就是关于这些淳朴而巨大的命题的探索追究,是人类寻求真实的又一种、也是最基本的方式。
用力地、不倦地、一代一代从土地上开掘出支持生命的食物,这就是人类所追求的最大真实。这正是在求救于自己的知性。
我说过,因为人类走入了剧烈竞争的时代,所以朴素的追求真实、求救于知性的人必然走入贫困。
这就是鼓额一家,还有这个珍贵的母亲一样的平原上的大多数人贫穷的原因,也是我把他们引为同类的原因。
我们的羞愧不是因为贫困,而是因为面对无休无止的自然,痛感到自己渺小的结果。
无可奈何常常取代顽强,等待常常取代追求,正是这些与生俱来的弱点和伤痕使我们自卑。我们感到了它,正像不断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一样。羞愧是自然而然的,羞愧本身并非是一种渺小。从这点上讲,不懂得羞愧的人永远也无法走向伟大的人格。
你如果熟悉鼓额就好了,你会发现她由于难以掩饰的羞惭而变得脸色更加红润。她有时极像一个微黑的、粉红色的小孩子。她站在夕阳下的剪影是真正美丽的——有好几次我想能画下来就好了。她望着别人的神态,让人想起一只无辜的、将来必遭不幸的羔羊。是的,这种感觉是对的。不过它眼下还没有迷途,它正在一片有篱笆的草地上吃草。
[古歌片断]…
他是蛮荒之地巨人,他是狄戎之王。
殷纣比起他之强暴,不过是九牛一毛…
取名嬴政,目如鹰隼,扫六国兮如狂风驱叶,吮尽了江河脂膏。
嬴政王身背之剑为卢鹿,斩削闪电兮截断五岳山伴…
咸阳城是旷世之都,阿房宫是神殿之隔。
更有粉黛万千兮,陪伴在嬴政王之左右。
卢鹿指向西,长城起嘉峪,卢鹿指向东,瞬忽堕临淄…
大内赵高,丞相李斯,文官武将兮虎啸狼啼。
鹰目烁烁兮,百鸟无声;狼嗥千里兮,四野寂静。
大王最恨自然天赖,禁绝水流与风鸣。
喝今收尽典籍简册,捉尽天下名士儒生。
焚典册于长街,埋俊彦于深坑。
诱天下学人入峡谷兮,滚木火雷葬生山岭…
浩浩车队兮流出咸阳,巍巍大王兮远巡东疆。
过临淄,入莱夷,海茫茫兮神渺一方…
登琅琊又去成山头,叩天威兮临汪洋。
登州海角有莱山,月主祠兮金碧辉煌。
拜月主入黄县,嬴政王兮三询徐乡…
徐乡之北有座乾山,方士登临兮祭祀求仙。
言说云雾缥缈处,隐下了天外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