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之死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红楼梦》第十三回

１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宁国府里的天香楼，被墨zhi般的黑夜浸泡着，刮起了风，天香楼外的大槐树摇动着只剩残叶的枝条，把夜的黑波搅动得如同大海中的浊狼，天香楼便更像是一只遭遇海难的大船，任由命运将其无情地颠簸。

贾珍摒绝了所有仆人，一个人迤迤逦逦地朝天香楼而去。

从便门进入会芳园，风把残ju的衰香送至他的鼻孔，使本已心luan如麻的他，更有万箭穿心的难忍之痛。

这位世袭三品威烈将军，在贾氏一族中，是自视最高的：不仅因为他是长房的嫡传，不像荣国府的那位叔叔贾政其实是过继而来，更不像跟荣国府东边另院别住的那位贾赦——他虽是贾政的亲哥哥，可那地位何其尴尬；他贾珍确称得上是一表人才，贾政何其迂腐，贾赦何其猥琐，他呢，风liu倜傥，潇洒自如，而且，文虽不敢夸口，武却骑she1俱帅，贾氏的荣华富贵，他享之泰然，贾氏的进一步飞腾，他本xiong有成竹…但在这个shen秋的夜晚，伫立在会芳园的hua径上，贾珍却黯然心悸。

他不由得回想起tou年初秋，那些jiao织着ju大希望和不祥之兆的日子。

…那是绝对的秘密：他的儿媳妇秦可卿，明面上，算是营缮郎秦业的抱养女，其实，她那血脉，只差一步，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宣谕chu来，令天下大吃一惊，而贾氏，特别是宁国府，又尤其是在父亲知难而退后毅然挑起重任的他，自然功不可没，那时候会得到怎样的褒赏啊！他将一一跪述，是如何瞒过了宗人府的严密查点注册，如何买通了养生堂，如何找到了恰恰年近五十还无子女的秦业，又如何挖空心思，设计chu让秦业去养生堂抱chu一个男婴时“捎带脚”地又抱chu了可卿的万全之计——倘单抱chu一个女婴，必遭怀疑——而为了使可卿从小受到应有的贵族教养，他在老祖宗的进一步指示下，又费尽心机，从小把可卿以童养媳的名义收进府里，调理成如今这样的一个地dao的国se天香…儿子贾蓉满了十五岁，老祖宗指示为他和可卿圆房，大面上也只好如此，但老祖宗只guan一旁说什么“可儿是我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她和荣国府的那一群其实是坐享其成，真把脑袋别在ku腰上，甘冒风险的，还不是我贾珍一人吗？…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可卿何止千日，而那激动人心的一时，yan看近了、近了，却又突然延宕，还不仅是延宕，到tou年中秋过后，情势竟恶化起来！

…记得那日从外面回来，本想即刻把要jin的消息告诉媳妇尤氏，偏有个外三路的金寡妇璜大nainai坐在那里闲磨牙，烦不烦人！好容易那不知趣的娘儿们摇摇晃晃地走人了，这才把在冯紫英家见到张友士的事告诉了尤氏。张友士是可卿父亲从江南派来联络的，事关绝密，所以公开的shen分，算是冯紫英幼时从学的先生，因上京为儿子捐官，暂住冯家，张友士到来之前，自己已得模糊消息：将有以太医shen分chu现的人wu，来和可卿联络，可卿gen据秘传下来的联络暗号，在接受一个又一个太医诊视时，总是不厌其烦地换上一件绣有黄hua、白柳、红叶的衣裳，toucha一支有黄莺叼蝉造型的八宝银簪，这暗号除了他贾珍和可卿知dao，连尤氏亦不清楚，所以尤氏当着丫tou们说可卿让太医们三四个人一日lunliu着四五遍来看脉，并且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时，他便忙用话抹了过去——因为事关绝密“鹦鹉前tou不敢言”即使尽为忠仆，也万不能让他们知dao一二啊！…闹了半天，那些太医中并无一个可卿所等之人，他们对那衣裳银簪熟视无睹、麻木不仁…

…张友士来为可卿“看病”了，他开chu了那han有惊心动魄的暗语的药方“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并且shuangxing对贾蓉也挑明：“…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chun分，就可望痊愈了。”可卿父亲的殊死搏击，那明显是凶多吉少啊！

…但日子也还是只能照常地过，只可怜可卿她恹恹地一个人饱受煎熬；那日父亲的寿辰，天香楼竟依然是锣鼓喧天，太太们点的戏码，像“双官诰”什么的，倒还吉利，谁知凤姐儿怎么神使鬼差地点了一chu“还魂”一chu“弹词”“还魂”算是祈盼可卿他们家不仅起死回生，而且否极泰来吧，可“弹词”演的却是丧luan后的哀音，你说这是什么兆tou，亏得我早领着一伙爷们带着打十番的到凝曦轩吃酒去了，没听那丧音！

…算起来，凤姐儿倒是我们荣宁两府里的一个巾帼英雄，可卿的秘事，连贾琏也混沌无知，凤姐儿后来却门儿清，这一来是老祖宗让我给她jiao底，二来偏那可卿跟她好得令人生妒，最后凤姐连那秘传下来的《园中秋景令》都能倒背如liu了…

…熬过了一冬，到了chun分，战战兢兢地等那雌雄分明的时刻，居然更趋混沌…正以为无妨高乐、以逸代劳之时，却不想今日忽然月黑天高、风声鹤唳！

贾珍不知不觉中已经又移步向前，他本能地背诵着那首《园中秋景令》：

黄hua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

他心想，可卿确是来自“若耶”溪的“西施”而他不消说便是“范蠡”但那“复越”之期，为何迟迟不临？那“天台”之路，如今更不仅无从接上，不仅从此断绝，而且杀机四伏，前途凶险，这可如何是好！但一zhong心理惯xing使然，他边走边继续默诵下去：

石中清liu激湍，篱落飘香；树tou红叶翩翻，疏林如画…

他心tougan叹：是呀，是“篱落飘香”啊！原来对可卿的兴趣，实在只不过是一次豪气冲天的赌博，没想到这女子长大成人，确是chu落得国se天香！为她盖一座华mei无比的天香楼，也就不仅是下赌注，而是心甘情愿的事了！…为什么这小令里没有“天香云外飘”的句子哩？他真想添进去！…不由得又往下背：

西风乍jin，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蜇语。遥望东南，建几chu1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他惊叹这小令对每次yin谋的实施都确定在秋天的暗示，一再得到证实；而且那在东南凭藉“依山之榭”、在西北暗结“临水之轩”的誓言，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