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的《霸王别姬》用新的手法新的意义,重述了我们历史上最有名的英雄美人故事,写来气魄雄豪,说得上是一篇‘力作’。编者曾看过郭沫若用同样题材写的《楚霸王自杀》,爱玲君的作品决不会因了文坛巨人的大名而就此掩住的,所以编者在这里说一声老三老四的话:爱玲勉之!”
那是张爱玲青春飞扬的时期,有着天才固有的自恋与敏感,却不失少女的天真浪漫。
她开始大胆想象,勾画自己的未来蓝图——中学毕业后要到英国去读大学,要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要穿最别致的衣裳周游世界,还要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这些理想,后来有的实现,有的则成为蔷薇泡沫,然而也已经都变了味道。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实实在在的大事,将她一生的轨迹改变,也使她的性格进一步走向忧郁沉静——这便是,父亲张廷重要再婚了。
听说了这消息,爱玲十分忧虑。关于后母的种种传说她从中外故事里都读到了不少,没想到终有一天这故事会落到自己身上,让自己做了童话里受苦受难的白雪公主,即将面对拥有魔镜的恶母后。
她把这挂虑对姑姑说了,姑姑也无法,只劝说:“那是大人的事,总不成叫你父亲就此不娶,不老不小的,屋里没个女人也不成话。”她站在姑姑家的阳台上,绝望地想:如果这时候那女人也站在这里,伏在铁栏杆上,她说不定会发狠把她推下去的,一了百了。
夏日的黄昏,晚霞烧得天空一片失火的红。人站在这一大片火云下面,渺小而无奈。爱玲在那一瞬,已经隐约预见了自己即将面临的悲惨境界。
只是,她仍然无法阻止那片火烧到自己跟前来。3
前面说过,这个家里的女人的背景似乎总比男人来得阔大体面——李菊耦做张佩纶的续弦是一种下嫁,而孙用蕃给张廷重填房其实亦是屈就。
那时上海的房子涨价,张廷重手里有祖上留下的一整条街的房子,算得上富人,于是许多久不走动的亲戚便又开始往来,且拐弯抹角地替他做媒,说的是日商住友银行的买办孙景阳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妹。
孙家是旺族,孙景阳的父亲、曾任袁世凯内阁国务总理的孙宝琦有一妻四妾,子女24人。给张廷重介绍的是孙宝琦的第七个女儿孙用蕃,36岁,精明强干,样子也还时髦爽利,大方脸,削下巴,很干净利落的一个人,可是闻说脾气不大好,又染上阿芙蓉癖,所以年纪老大还待字闺中。她那样的出身又不容她过于下嫁,一来二去地,便给张廷重做了填房。
婚礼在华安大楼举行。那时候,跑马厅对面的国际饭店、大新公司、西侨青年会都还没有建造,七层楼的华安大厦便显得鹤立鸡群,居高临下——孙用蕃要的就是这种排场。
张爱玲和弟弟也参加了宴会,坐在席上,她真是食难下咽,仿佛眼睁睁看着一团火逼近了自己、包围了自己而不得逃脱——她真是很想转身逃开,可是,现实逼着她不得不端坐在那里,脸上带一个僵硬的笑。
她庆幸自己已经升入中学,可以住校。学校是她的伊甸园,可以使她短暂地远离继母的管辖——然而也未必,因为即使在学校里,继母的影子也无处不在,她的衣裳跟着她。
孙用蕃进门前,听说这个继女的身材同自己差不多,便带了满满两箱子自己做姑娘时代的旧衣裳——这位填房太太在进门前倒已经先想着替夫家省钱,真不知道是天生勤俭还是刻薄成性——或许也可以理解,总是落魄高官的后代,在民国一色地没落了,纵然祖上曾经堂皇尊崇过,如今的家境也仍是拮据,不然也不至这样委屈。
她打开那箱子,一件件地撂出衣裳来,带着惋惜怅惘的口吻说:“料子都还是好的。”仿佛连旧衣裳也不舍得给人似的。
于是此后几年里张爱玲再也没有穿过一件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