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母亲没有这个权利。我的姐姐哥哥没感到有这必要,让母亲多吃——没必要让尚未出生的我多吃一点。他们为我作了不必要的牺牲,在那难忍的日子里。后来,他们脑子里忘了这一点,心里却很难忘记。我感觉到这一点,却一直未弄懂他们怨气的由来。
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就营养不良,在胎中就拒绝动弹。母亲觉得怪异,一直担心害怕。我是城中心七星岗那个妇幼保健中心生下来的。母亲说她到医院去的路上,路过一家电影院,正在演《洪湖赤卫队》。在电影院门口,羊水流了下来,她忍着继续走,痛得受不住就坐在街边石阶上。过路的好心人见她大肚子,咬着牙,脸色惨白,就把她扶到这家医院去。
母亲生过那么多孩子,除了大姐,都不是在医院生的,她自己生,自己剪脐带,洗和包。母亲捏算日子,我早过预产期,早该出生了,她怕我是死胎,这才去了城中心。我生下来,过了许久也没哭,医生倒抓我的腿,使出力气打屁股,才拍出我满喉咙胎里带来的苦水,我的哭声只是呻吟一样的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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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我有福气,生下来已是1962年夏秋之际。那年夏季的好收成终于缓解了连续三年,死了几千万人、弄到人吃人的地步的饥荒。整个毛泽东时代三十年之中,也只有那几年共产主义高调唱得少些。
等我稍懂事时,人民又有了些存粮,毛主席就又劲头十足地搞起他的“文化革命”政治实验来。都说我有福气,因为大饥荒总算让毛主席明白了,前无古人的事还可以做,全国可以大乱大斗,只有吃饭的事不能胡来。文革中工厂几乎停产,学校停课,农民却大致还在种田。虽然缺乏食品,买什么样的东西都得凭票,大人孩子营养不良,却还没有到整年整月挨饿的地步。人饿到成天找吃,能吃不能吃的都吃的地步,就没劲儿到处抓人斗人了。
饥饿是我的胎教,我们母女俩活了下来,饥饿却烙印在我的脑子里。母亲为了我的营养,究竟付出过怎样惨重代价?我不敢想象。
我整个平静的身体,一个年轻的外壳,不过是一个假相。我的思想总是顽固地纠缠在一个苦恼中:为什么我总感到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真希望那个跟在我身后的陌生男人不要离开,他该凶恶一点,该对我做点出格的事“强暴”之类叫人发抖哆嗦的事。那样我就不多余了,那样的结局不就挺狂热的吗?这想法搞得我很兴奋。
每天夜里我总是从一个梦挣扎到另一个梦,尖叫着,大汗淋漓醒来,跟得了重病一样。我在梦里总饿得找不到饭碗,却闻到饭香,我悄悄地,害怕被人知道地哭,恨不得跟每个手里有碗的人下跪。为了一个碗,为了尽早地够着香喷喷的红烧肉,我就肯朝那些欺侮过我的人跪着作揖。醒来一回想,我便诅咒自己,把自己看成一文不值的人,我瞧不起自己,恨自己有那么强烈的身体需求。
我一次次对自己否认:你不是生来这样,胎儿不会有记忆,不会受委屈,不会有创伤。但是我无法解释我的某些行为。比如,我对食物的味道特别敏感,已经这么大一个姑娘了,还是永远想吃好东西,永远有吃不够的欲望,而且吃再多还是瘦骨嶙峋。闻见邻居家灶上在炒鸡蛋饭,我清口水长流。我从不吃零食,讨厌同学中有小钱买零食的“五香嘴”却对肥肉特别馋,幻想以后的一天,能自己做主了,就天天吃肉。
而且,我对受亏待特别敏感,不管什么样的亏待,别人受得了,我就不行。心里一闹,怎么想也想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