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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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开阁楼的门，赤脚站在小木廊上。整个院子还未完全从睡眠中醒过来，有人往天井水dong里解手，那积了一夜的小便，声音特别响。

总在堂屋右手边上的一个竹矮凳，被穿过天井晾着的衣服空隙的一束光线照着。

有一天母亲坐在上面，我蹲在地上，和她一起拆旧mao衣，准备洗过重织。guan这一带的hu籍，一个刚开始有胡子可刮的小年青，制服笔ting，走进院子。母亲站了起来，向他点tou问好。他的脸却挂着，训斥母亲：“老实改造。”母亲脸上的笑容即刻凝固，低下tou说：“对，对，对。”我埋下tou，脸紫红，我忘不了这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hu籍无缘无故给母亲的羞辱。

背着书包，我准备去学校上课，走到院门口。母亲从屋里chu来，边梳tou边极不耐烦地叫住我：“今天是星期天，上啥子学？”

我恍然大悟，难怪街上没一个上学的人经过。母亲显得非常疲倦，象一夜未睡好，yan睛发zhong，目光却很锋利，仿佛把我shenti里外都看了个遍，我心里一阵发慌。她的脸se柔和起来，象有话要和我说，但一声咳嗽后，她转tou回屋去了。隔bi邻居在吃馊了的稀饭，碗里摊了两gen长长的泡豇豆。我从书包里取了书，下到江边去背功课。没有多久，我就明白gen本zuo不到集中jing1神复习。我回到家，家里只有父亲一人，在洗碗。

“妈妈去哪了？”

“她说去看二姐，”父亲想了想，回答我。“好象她说要去城里罗汉寺烧香。

这就奇怪了，难dao母亲遇到什么难决之事？她逢到大事难决，就要去罗汉寺庙烧香，有时还带我去。母亲告诉过我，我第一次进庙，才三岁。

不过，我记得的第一次，好象是四五岁。安静的庙内，空气中有gu藕的甜味。见不着人影，几只麻雀在啄瓦feng间的青苔。

碎石子小径，走着喀嚓响。隔四五步远就有一个石tou人，脸孔风化得没梭没角，尽是坑坑洼洼的麻点，跟街上要饭的麻疯病人差不多。

转个弯，对直走，到了正大门。母亲叫我站好，理平衣服，把耷拉的鞋子ba上。她说一个菩萨一个运，拜准了主命的菩萨，对上了，一辈子就好运不断。她拍了一下我脑袋。那意思是对菩萨心诚不诚，恭不恭，就看我自己了。

进庙敬菩萨，别想好步子。若是右脚先跨进门槛，那从右边开始，朝殿内回字形布局竖立的五百罗汉祷告，依你生辰八字，数到一个罗汉，没挑没选，就是你的守护神。反过来，若是左脚先进，那就从左边开始数。

门槛好高，我几乎是手撑着翻进的，一jin张，早忘了哪只脚先进的。回字形的殿内，四边全是些差不多高矮的罗汉，有两yan怒目的，有大笑不止的，也有庄容正坐怀抱神鸟，手执如意，tou长莲hua的。

“跪下，六六！”母亲突然说，声音低沉，但不容争辩，只许服从。

我没看，就吓得跪在蒲团上，心里直怕主宰我的菩萨，是个大肚汉或红脸怪。壮了胆才抬起yan看，这尊石像险些儿够着房ding，慈目善yan，青白的脸凝重宽容，手里是把长长的银剑，脚下踩着金se鬃mao的狮子，和其它罗汉们不一样。菩萨的yan睛黑白分明，正瞧着我。我不会算我的生辰八字，母亲咋个算的，我也没问。但我觉得这菩萨早就认识，在哪儿见过？

母亲也跪在我旁边，点上三柱香，叫我跟着她一起磕tou。她的yin丹蓝布衣服mo在我脸上，cucu拉拉的，很舒服。她说“这是文殊菩萨，你有啥子话，就对他说，他会保佑你。你想啥子福气你就说，别说chu口，心里叨念三遍。”

我tou磕在地上，心里念着，极快，起码念了十遍。

回过tou，发现母亲看着我，温柔极了。

我的命从来都没好过，恐怕一辈子不会好。我当初心里念叨过的话，后来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那庙在我们去后不久，就被砸烂了。文革中大门一直贴着封条。听说恢复了，我还特地去看过一次，重新维修了，一切复原，用了几斤金子贴的佛面。文殊菩萨也重塑了一尊，差不多是老样子，可我怎么看都觉得特别陌生——他不象能记得连我自己都没记得的心愿。

这是一个令我弄不懂的问题：十几年前母亲为何就挑中文殊菩萨，给她怀过的第八个孩子、活下来的第六个孩子zuo守护神，而不是专司理德的普贤，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至高至上无所不能的佛主释迦牟尼？她的文化程度仅够读简单的信，写几句满是错别字的问候话。或许她是歪打正着，文殊菩萨那剑是智慧之剑，那狮子是智慧之力量。或许她早就清楚，我一生会受求知之苦。凡事想追个明白，了解底细，到tou来只会增添烦恼，并付chu惨重的代价。一个人不知不明，一生自然而然，生儿育女，少灾少难，平安无事地逝去，化成泥顺江liu入大海，多好。

可是母亲在这之前，在这之后，就没有关心过任何一个儿女，包括我的知识问题。母亲没心思guan，我也从没有再得到过她在庙里待我的温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