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那又何必定要拘泥形式？不过是一片心意。我承他拜我为师，又受了他的，毕竟不曾教过他什么。因此将他从前写的三首咏月诗，那回芦雪广联的句，并前儿我生日时他的桃诗，都抄录一遍，焚化给他——幸好都还记的——能的，也不过如此。”

华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

黛玉洗了手起，叹：“从前不觉的，如今才知‘华掩料应难’，‘诗言志’，果然不错。”一言提醒，宝玉这方猛然记起，不禁拍手：“正是，我竟忘了。”

这日睡过中觉，读一回书，只觉坐立不宁，百事无心，遂又往潇湘馆来。方有凤来仪，忽闻的馨香渺渺，且有青烟自屋中逸。忙屋来，只见地下笼着火盆，内中犹有未燃尽的纸片，却不是烧的纸钱，暗回纹有似剡溪玉叶纸，案上砚墨俱全，笔犹未，又设鼎焚香，供着柳鲜，新果香茗。黛玉膝上盖着张毯，正坐在火盆边亲自用个铜箸拨火。紫鹃站在一旁垂泪，看见宝玉来，忙招呼着：“宝二爷来了，且请坐下，我这就倒茶来。”又招呼雪雁倒来给姑娘洗手。

云惊客梦，飞飞叶照愁眠。

恰好黛玉也打发了紫鹃来看薛姨妈，又将方才宝钗之话说了一遍，且说：“自姨太太搬来后，姑娘天天想念，说打母亲去世，只有姨太太陪着的几日，才觉着又得了些疼。偏又搬走了。这几日姑娘有些咳嗽，夜里睡不塌实，天天念叨姨太太。”说的薛姨妈心，又想想香菱论世虽然可怜可敬，论份却毕竟是个薛家的下堂妾，况且这边外有薛蝌陪着薛蟠打理照料，内有周瑞家的帮着宝钗持招呼，自己在此反而不便，且增加了许多礼数上的避讳，便允了。宝钗遂看着人打了些杂，亲自送母亲园来。

原来当日香菱立志学诗，昼夜苦思，竟于梦中得了一首七言律《咏月》。原诗作：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夜倚栏。

那堪情重腰常细，谁与才运可怜。

且说黛玉因近日犯了旧疾，每日请医问药，懒怠说话。众人知他僻好静，也都不来烦他，只隔上三五日，偶尔走来略坐一回，说几句闲话罢了。惟有宝玉自知园日近，愈加珍惜相聚时日，每天一早一晚，总要往潇湘馆走个七八次来回，遇上黛玉喜，就多说两句，捡些新闻趣事告诉，或是陪他教鸟儿说话认字；若是黛玉闷闷不乐，便千方百计，些奇巧主意来逗他喜。

宝玉默计时日，方知今日是香菱“七”黛玉原来是在自己房中私祭，行那“小丢纸”之礼，叹：“早知这样，袭人那里还有他从前换下的一条石榴裙，该一起拿来烧了。”

宝玉赞：“妹妹真是过目不忘。‘华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清秀飘逸，妩媚温柔，分明自世；结句‘博得嫦娥应自问，缘何不使永团圆’，更是问的好。如今重新想来，细细品去，倒教人心酸。”黛玉：“那题目本来是我给他的，叫用十三元的韵写首七律来。不想他大去之时，偏生又逢着月圆之夜，我便也用这题目再一首，权当祭他。以完师徒之情。”说罢占一律，：

又因香菱死前留言一不许供奉牌位，二不许装殓土，只教烧化了将骨撒到江南旷野大河里去。因他这般清决绝，那薛蟠却又不舍起来，百般只念香菱的好，一闭上睛，便是香菱滴滴怯生生的模样儿，且将从前恩光景儿尽皆想起，心里想着夫妻一场，不愿就这般了断了恩情，又不好违他遗言，便传了画士来为香菱传神留影，也是给自己留个念想的意思。府里相公有个叫作程日兴的，最擅画人儿，又素与薛蟠相好，日常走动时也见过香菱一二面，亏他记的清楚，连夜打了稿来，虽非十分真，也有九分相似。薛蟠喜的朝着程日兴连了几个大揖，又指着说这里须改动一，那里要删减几分，程日兴依言添抹了，便如香菱再世一般，只比活人差一气儿。薛蟠看着，由不的滴下泪来，遂命人裱褙妥当，供在灵前，日常望着神。那金桂益发妒恨难耐，少不得更骂百样言语来。

便饭，竟把隔墙骂街只当作一日三餐下酒菜了。

每逢月半月偏圆，星影霜痕浸晓天。

宝玉满心不解，又不敢问，因笑着坐下，向黛玉：“清明未到，这烧的是什么纸？”黛玉慢慢抬起来，向他一瞟，却不说话，仍旧慢慢的用火箸拨火，火光映在脸上，明明暗暗，犹自泪痕未。紫鹃站在后，指着火盆偷偷打手势。宝玉用心看去，才见那盆里烧着的纸片上犹有字迹，火光照的分明，清楚看见写着行“一片砧敲千里白”再看时，已然烧尽。恍惚只觉的那里见过，搜心索，却一时想不起典何，心想若是黛玉了诗不满意，所以烧了，又似乎不该这般郑重，左右想不明白，只得仍用闲话遮掩，：“如今天气转，你又不耐炭气，只笼个火盆什么？不如收了。”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唱五更残。

薛蟠虽不理会，薛姨妈却听不的这些恶语闲言，不免积恼成疾，每日里只嚷说肝气疼。宝钗劝之无辞，只得指着黛玉个谎儿，说：“妹妹这两天咳嗽的，几次打发人来请妈妈过去住几天。老太太也说要烦妈妈帮忙照看，只因家中有事，才不便提起。如今香菱的事也料理完了，妈妈不如就园里住几日，一则自己宽心，二则也帮忙照看妹妹，丫们虽小心，毕竟不经事。”

博得嫦娥应自问，缘何不使永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