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群众’的什么‘意见’嘛！”胡选生终于忍不住大声说“我爸背了河北宋家财东一烂账，万般无奈，卖壮丁给人家还钱，你说他是兵痞！谁家里有一丝活路，愿意拿命冒险换钱？俺妈家在河南，穷得要饿死了，才卖给财东家当丫环。俺爸从刮民党队伍里偷跑了，躲到财东家扛活儿，看见财东把个穷丫环打得半死，锁在柴禾房里，他可怜穷汉人，救了她，两人逃回陕西…咱村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你不想想，凭俺爸一个穷汉人，能勾引来地主家小不能？你…”“我早就

胡选生停住脚，转过，从门重新走回院当中，咧开的嘴角上，漾着不屑的嘲笑。

“那是有人在大字报上揭发。”梆老太作不在意的样，仍然和气地解释“群众意见嘛！要正确对待，相信群众相信党嘛！”

选生把那张表格兜，抬脚要走了。

现在清楚不过地证实了梆老太隐藏在心底的那一层顾虑：他恨她。气她向队的那两位军官说了他的父母亲复杂的历史状况，使他失去了被连队当作苗培养的可能，既没有提，也没有党，又回到梆井村来务庄稼了…他不恨她才怪哩！有人恨她恨在心里，比如那个胡玉民，表面上一句不吭；那个什么县的什么公司的胖经理，不心里怎么想，却总是蜇到她跟前来汇报改造收获，满脸赔笑。这个胡选生得很！仇恨就摆在鼻上，专给她瞅似的。她再三思量，得忍着，胡选生和那一帮人不一样，他上没有“帽”不好抓摸哩…

“咱们…没有…这样看待你。”梆老太心里发慌了，一切已不再是秘密，看来是不好对付的“你甭…背思想包袱…”

“选娃。”梆老太转念一想，不怎样，表面上也该缓和一下这张的气氛。她装什么也不戒意的样，关心地说“你回来了，要多帮助咱村工作，老太我没文化…”

“光说‘不好办’不解决问题。我背着黑锅哩！”

“我们派人到河南，查不到…”

“屋里坐。”梆老太礼让说。

“你爸是贫农，你妈也是贫农，这不糊。”梆老太脆地说，丝毫也不拖泥带“没有不结论的事嘛！”

“群众意见我不计较。”胡选生说“如果有人以党和群众的名义，把这些专门害人的谣言当作事实，给我装档案，我就会成为兵痞和逃亡地主的狗崽…背一辈黑锅！”

“需要我？”胡选生里过一缕疑问的光“你说的是真心话？”

大约过了半个月，相安无事，梆老太也约略放心，他敢把她怎么样呢？这一天，胡选生终于亲自登门来了。

“那应该再想办法去查！”

“我怎么能不背包袱呢？”他一翻，盯住梆老太的睛。他想说，你给队外调的一席谈话，把我一生的前途葬送了，还叫我不要背思想包袱！他忍一忍，继续谈他早就要谈清楚的问题“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爸我妈的历史调查清楚，结论。要是证据确凿，我当逃亡地主的狗患，算我活该！”

“群众意见嘛！正确对待…”

“不好办哩…”

“甭急。”梆老太把那份团组织介绍信，又回对方手里。那是参军时从梆井村团支转队的，现在换了一张表，又从队转回梆井村团支来了。她说“你到团支书那里去办团关系。”

“啊呀！老太啥时候哄过你？”

“说我妈是逃亡的地主小的事，从何说起呢？”显然是经过千百回的思忖和度衡，胡选生不慌不忙，把自己心里要说的话，一句咬到要害“我想问个明白。”

“你在队受过教育，表现不错。”梆老太廉价地安失败者。她虽然不大习惯给胜利者祝贺，却能大方地安失败者，不惜言词“咱们队里革命生产忙啊！正需要你们年轻人！”

“没有什么事情了吧？”胡选生打算立即走开的神气。

“这是队给大队的介绍信。这是粮关系。这是团关系…”胡选生站在院里，不笑也不恼，像对一位陌生的人待手续一样。

“黄主任，既然你把话说到这儿了，我就忍不住，想问你个问题——”胡选生冷声静气地说“关于我爸和我妈的历史问题，结论了吗？”

梆老太愣住了。在这个年轻的复员军人的冷静的语气里，觉到了蓄久而又压抑着的愤怒；那一双被蓬的发掩遮下的睛里，透一憎恶的冷光；因为外表上努力平静，反倒使他那愤恨和憎恶的怒气更显得沉和不可压抑，像暴雨降落之前的静寂中掠过的一风，带着冷气，直透梆于老太的骨。

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