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老太在田野里的大路上走着。收割过麦的土地上，秋庄稼又罩上一层淡淡的绿。天空远，气蒸腾，人们躲在屋里歇晌，还不到后晌工的时间，田野里静静悄悄。

包谷苗儿蓬蓬长起来了，棉已经开坐桃了，一片连一片的包谷，一块接一块的棉，田野这样静溢。梆老太走着，真想坐在地楞上，放声痛哭一场，间的酸积得盛不下了，哭一场，也许会轻松一下。既没有丧事，又没有闹家纠纷，平白无故地在这儿哭嚎，遇见路过的熟人，会怎么说她呢？

梆老太安静下来了，心里的气往下，既然常书记承认自己“左”了，她还能“端正”吗？

——“人家是哄得憨狗咬石狮…”

梆老太终于忍住没有哭，走回梆井村了。从来也没有像今天到如此疲倦。走到村，梆井村通往南坡和河川的几条土路上，男男女女扛着工去工。从楞坎上朝河川里一瞅，在白杨参天的机耕大路和溉大渠叉的拱桥上，站着两个人，梆井大队支书记胡长海和新任大队长胡振武，两人穿着汗夹，站在一堆，对着广阔的河川指指，大声说着什么。她心中不知是一什么滋味，转走回村里去了。

梆老太有难受，她忽然想哭，不是为常书记难受，而是为自己…会议结束后，她端直走公社院，又走了大门。到这里来开会，大约是最后一次了，既然贫协取消了，她就什么也不是了！心里激起一酸渍渍的东西，脚都了，简直跟梦一样啊！现在，她又是什么衔也不披挂的那个弹匠胡景荣家里的老婆了…

“梆长，梆短，梆从早敲到晚。不怕风刮日晒，单怕梆黄老太…哈哈哈…”“嘻嘻嘻…”梆老太吐一

有几位年轻的贫协吃吃笑起来，他们大约知梆老太说错了，而且错得太远了。

经心的轻松的笑），似乎早有思想准备，不慌不忙地瞧瞧众人，又笑着问“黄桂英同志，你知不知，主席讲这句话，是在哪一年？”

“‘四清’运动那年讲的嘛！”梆老太有成竹，不加思索，脱而“主席刚讲下十来年，就不用了呀？”

“我需要清理一下脑袋了！”常书记沉痛地说“‘文革’中我赔了两肋骨，重新工作以后，却搞了好多‘左’的名堂…”完全是痛心疾首的神，对大家说“我给你们也贯穿过不少错误的东西，咱们应该一起清理…”

“我想不通！”梆老太积聚在间的闷气，终于压不住了，把她在自家小院里关门自守时想到的问题，来了“现在是：五类分张狂咧，贫下中农不香咧…”

“多日不见梆老太，怪想的…嘿嘿嘿！”

“我在公社这几年的工作中，有不少错误，主要是‘左’的思想造成的错误。”常书记诚恳地盯着梆老太，又扫过整个会场，沉重地说“我正在筹备党委扩大会，中心是解放思想，打破‘左’的教条。迎大家将来给党委、特别是对我本人提意见。”

梆老太张不开了。过去有没有过火的事呢？这是常书记巧妙地对她的批评了。她又多么委屈、多么服不下这气呀！多少回，坐在这个小礼堂的连椅上，常书记安排任何工作，一条总是抓阶级斗争，最后一条总是搞生产。他安排让她去抓胡振武等人的破坏活动，现在反问她有没有“左”的东西。她忽然想到儿骂过她的一句话：“公社吃公粮，挣工资，人家把你当猴耍…”她的脑里一震，真应了儿的话吗，顿然觉得往常里很敬重的领导者也不值得那么可亲可敬了！

“不哪一年，总是他老人家讲的话。”梆老太不仅不窘，反觉得理直气壮“现在不用了吗？”

——“黄桂英同志，睡觉也睁着一只！”

那些胖的或瘦的各级领导的脸孔，和景荣老五憨厚的黑脸同时在前迭印；那些领导们情赞扬她的话，和景荣老五的冷言冷语同时在耳朵边响起，不光彩的记忆啊！

“你大概是‘四清’当中才听到主席的这句话。”常书记不笑了，表情庄重。他在农村工作好多年，此类笑话早已不足为奇。对于没有文化的农民，这情况是正常的，像见多识广的城里人分不清谷和糜一样正常。他耐心地解释说“这句话，主席是在一九二七年讲的，离今天五十多年了。‘四清’运动当中重新喊响起来的。”

“你想听她敲梆了？耳朵刚清闲下来…”

走过代销店门的时候，她听见几个婆娘说话的声音：

“五十多年前，地主阶级统治中国乡村，贫农受压迫，贫农是党领导的革命的中力量。五十年后的今天，乡村里是共产党领导了，搞农业现代化建设，要团结全农民群众，治穷致富。情况和形势早已发生了本变化，同志们应该想得通…”

“黄桂英同志的这个话，我在其他村里也听到过。”常书记仍然不动气，倒显得老练而宽容，但是却认真地说“我们也应该问问自己：脑里有没有‘左’的东西？过去的工作中有没有过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