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多月前，当弘光皇帝星夜逃，士英、阮大铖的宅第遭到愤怒的民众抄抢，南京城中秩序最为混那阵，王铎作为内阁大臣，也成了愤的对象。

这座北京常见的四合院，大约是前朝一位什么小官员的私宅。华丽固然算不上，而且也不怎么宽敞，无非是北边一溜三开间的上房，外带东西两个边厢。他们这一次京，虽说是同弘光帝一，但彼此的情形多少有些不同——弘光帝是逃跑被俘，他们是主动归降。也许因为这个缘故，自然也为着有所防范，在来京的一路上，他们君臣已经是被分隔开来，不能接；到了北京之后，弘光帝一行人更是被立即带走，失去了踪影。不过，落到了这一步，钱谦益对于那位昔日的主，纵然还怀有那么一“知遇之情”也已经无力顾及。如今，倒是由于一起被安置在这小小的四合院里，他同前内阁大学士王铎却成了朝夕过从、相濡以沫的密友。现在，钱谦益发现分派给王铎居住的正屋里，隐约传了人声和响动。

他上街时，所乘坐的轿被砸个稀烂不算，连他本人也挨了好些拳脚；最要命的，是他引以自豪的一漂亮胡，竞给了个光。因此时至今日，王铎下颏上还是稀稀落落的，胡一直没长全。不过，幸亏老儿生通达，对所受的折辱和损失倒能泰然之。现在，他一边往里让着钱谦益，一边略带意外地睁大睛，问：“牧老，这么早？不知…”钱谦益“嗯”了一声。刚才，他一时烦恼攻心，顺脚便走了过来，要说事，还真的说不上有什么要的事儿。不过，他仍旧继续往里走，直到临时充作会客室用的西次间，才停住脚步。

来到上房前，发现起居室的门半掩着，他正想伸手去敲，门却“呀”的一声，自动打开了；接着，就王铎硕大的躯和那张熟悉的胖脸。

钱谦益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好了么？嗯，就这样吧，成了！”说着，他就扶着桌，站立起来。

他估计对方已经起来，便踏着被打了的方砖地面，径直踱了过去。

“…把家眷搬来，别人倒好办，只是，如是她会肯么？”在屋里转了一圈，回到桌前站住，钱谦益接着又想。确实，他的那个计划即使再稳妥、再切实可行，如果柳如是不肯合作，一切都是空的。而从前些日的情形来看，想要那位执拗任的小女人同意搬到北京来，只怕比登天还难…这么一想，钱谦益的心中顿时又了气。他不由得烦恼起来，一把扯下脖上的围布，扔给阮良，径自倒背着手，离开寝室，走院里去。

因为是上房，这里的居室比起钱谦益下榻的西厢要宽敞，但陈设却也大同小异，无非是炕屏桌

“哎，清廷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是为了安定民心，也不该这么！本来，若能少恃杀戮，多施仁政，人心未必就不服。如今要横这一杠，情势可就难料了！虽说清廷派洪亨九来代替多铎，显见是看中他是前明旧臣，与此间人士关系甚多，意借他施行招抚之策；但四方象已成，只怕洪亨九也未必能纵横如意！”

由于自此之后，便不断传来地方上的民众因反抗剃发而起兵的消息，有一阵，把钱谦益得既张又担心。无疑，他多少也希冀四下里这么一闹，说不定能迫使清廷收回成命；但是又害怕一旦局势现反复，自己作为“逆迹昭著”的叛臣，会受到明朝势力的严厉惩。不过下，大约因为已经置于北京、切近地受到大清王朝的大声威的缘故，当这疑虑再度涌上心时，却变得淡漠和遥远了许多。“嗯，不将来如何，下必须先躲过江南那边的劫难再说！从大清朝的情形来看，今后纵然不能一统天下，这江北半，大约是会坐得稳的。那么，也许还应当设法把家眷快接过来？”

但是后来，有些人谈着谈着，竟愤激起来，甚至主张联合请愿，奋起抗命，这就使钱谦益不由得着了慌，因为这事一旦传到多铎的耳朵里，说不定便会即时招来杀之祸！但群情汹汹，要制止也不容易，他只得耍了一个招——借作，回到里问去洗，趁机脆把发剃掉，梳起辫，然后来与大家重新相见。这才把那批人得错愕失，气而散。

之理论的余地。

发是这么剃掉了。不过，要说钱谦益心中没有丝毫痛苦和羞惭，那也不是事实。因为就在清兵带着剃匠，在大街通衢上杀气腾腾地人们剃发那阵，在南京城里，就接连发生了好几起宁可以自杀来抗拒的壮烈血案，其中有纯仁那样年仅二十岁的缙绅，还有细柳街泥瓦匠那样的市井百姓，至于邻近州县的殉难者就更多。相比之下，钱谦益的贪生怕死在人们里显得尤其突。虽然，作为人丁单弱的一家之主，他仍旧可以用肩上还承担着许多责任与义务，不能作无谓的牺牲来自我解嘲，但边那位如夫人的鄙夷目光却不是那么好受的。再加上每天对镜的当儿，自己那副变得怪模怪样的尊容也确实使他到厌恨和沮丧。

这么暗自琢磨着，钱谦益的心中似乎踏实了一。于是，他睁开睛，默默打量着铜镜当中，自己那张既生疏又熟悉的脸，并且开始揣测，到了正式召见之日，以自己昔日的名声，以及迎降有“功”起码不至于太受冷遇，而且只要自己不推辞，还会被授于一定官职。要是那样，他就主动要求把修纂《明史》的职责承当下来。“是的，人生不过百年，与其再这么一天到晚担惊受怕，颠沛趑趄，倒不如一门心思去设局修史，不问世事，岂不更好！这样，如是也不至于太怨怪我，我也算是为故国前朝尽了一份心力，即使在孙后世面前，也待得过去了…”“老爷，梳好了。不知可还有未妥之？”阮良恭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