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

大帐中安静了下来。谁都明白，秦王方才的酒饭之辞是临机生发，虽实实在在地打在了将士们的心坎，然毕竟不是正题。无论是成例还是习俗，接下来的秦王的开宴说辞都是最要的，否则连千夫长也召来为甚？是故蒙武一宣布秦王开宴，大帐近千人立即肃然。

“来，将军且坐，说说军旅，想哪说哪便是。”

“好！君上决断，酒饭不变！”蒙武声宣令了。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举帐雷鸣般吼了这句秦人老誓。

“鱼有刺。”

“不饿。”

王翦对秦王一躬。秦王对王翦也是一躬。这般君臣之礼闻所未闻，此刻却如一般自然真切。李斯与蒙武等一班大将肃立两厢，慨唏嘘不止。尽王翦步履稳健神矍铄，但嬴政却分明看，两年之间王翦是真正地老了。眉全白了，袋更大了，原本颀长劲健的躯有些虚胖了，沟壑纵横的古铜脸膛有了一片片斑痕；从来齐全的甲胄变成了柔韧轻薄的羊甲，那一人人熟悉的铜矛帅盔换成了一轻得多的将军冠，脚下的铜钉战靴变成了不带铜钉的羊靴。王翦一唯一没变的，是那一领当年由嬴政亲自下令王室尚坊工制作的沉甸甸的金丝黑锦斗篷。这一打量过去，嬴政心蓦然一阵酸，圈不禁红了…

“老将军数十年驰驱战场，政一夜之野何足也！”

“嗨！”赵情知不能争辩，转大步去了。

赵铺好了一张大草席，又捧来了一坛黄米酒。嬴政与李斯赵佗席地而坐，对着天边一钩残月，听赵佗海阔天空地说起了南下大军的诸般战事。末了，赵佗说上将军正在署对百越之战，只怕秦军要变一番模样了。嬴政与李斯都对百越大有兴致，赵佗遂说起了百越诸。赵佗说，越国被灭之后的近百年里，越国王族大支主要分布在两地：最北边的越人聚居区是故越国的瓯、灵地带，人呼瓯越，也叫东瓯，首领瓯越王叫摇，自称越王勾践后裔；再南的越人聚居，是闽两岸与海边岛屿，人呼闽越，首领闽越王无诸，据传也是越王勾践之后裔；其余越人族则星散于五岭之南，人呼南海百越，以番禺越人势力较大，以讹传讹也叫南海百粤、南海粤人。这些粤（越）人族多以渔猎为生，持农耕者有，但很少，其风习依旧是断发文族群居，轻捷剽悍聚合不定，大军应对难多多。

“末将先祖为会稽越人，经商北上定居赵国，再也没有回去。”

“不好吃。”

“这，本王倒得问问将士们。”嬴政瞥一大案上的鱼酒饭，声笑问“诸位说，若没有了锅盔酱呸，吃得下南国鱼米么？”

嬴政兴：“好！我军若能多有通晓百越之人，南会顺畅许多。”赵佗说，还有几个都尉、裨将，也是南楚人或老越人，兵士中也有一些，人人都乐意为南效力。说话间曙光渐显，嬴政下令起行。车大队跟着赵佗的小队，辚辚隆隆地开向了秦主力大军的营地。及至王翦蒙武闻报迎，太刚刚挂上山巅。

“军宴就绪，秦王开宴——”

“将军何以对越人如此熟悉？”李斯饶有兴致。

“君上…”

“吃不快。”

“摆开军宴！为我王接风洗尘！”

蒙武奋然一声喝令，君臣将佐们立即轻松起来，络绎走了聚将厅外赶搭的军宴大帐。原来，王翦一接赵佗飞骑快报，立即与蒙武商定，召全军千夫长以上将官，以迎王军宴觐见秦王。中军司李信领命，立即聚齐了幕府护卫士兵，在幕府大厅外赶搭了一座可容五七百人的连棚大帐。大帐的中央座案区设置在一排固定联结的战车上，略有兵士推动，便可巡游全帐。李信又下令幕府炊兵营，军宴酒菜一律改为楚三式：一鱼、一酒、一饭，使秦王一睹楚地风习。蒙武下令开宴之时，李信与军士们业已忙碌了一个时辰，除了远军营的将尉们尚未全聚齐，诸事已经大就绪。

“吃得下。”一片呼应声显然没有力。

“楚风秦风四海风！天下者，大秦猛士也！”嬴政慷慨大笑。

应答纷纭，嬴政不禁大笑起来：“老秦人敢说楚乡酒饭不好吃，好啊！老秦人有得挑选了！郑国渠未成之前，老秦人敢这样说么？不敢！那时，老秦人但能吃饱穿，已经是托天之福了。今日，秦人丰衣足了，大天下了，衣风有得比照了…倏忽数十年，天地翻覆也！”嬴政火辣辣的声音飘着，可大帐中却是一片寂然，几乎所有将士的中都泛了泪光。嬴政的笑意也不觉消散了，然话语却更平实清晰了“话说回来。衣男女，不同风习；四海山川，不同土；天下万，纷纭有别。此，天下之大也！今我大军南征，淮南距中原已是千里之遥。远则远矣，唯其大平坦，尚可有麦面羊间或输送，锅盔酱尚可隔三差五猛呸一顿。然若兵南海万里驰驱，锅盔酱，便只能在梦里得见了…楚国不能归治南海百越，为甚来？没有大军南！何以没有大军南？说到底，楚军耐不得苦战！其中之一，肚太，南海生猛克化不了！”大帐哄然爆发一阵大笑，淹没了嬴政的话音。

“老臣料事不周，使王作旷野之顿，为惭愧也！”

“小，教将士们打个盹，寅时末刻起行。”

“如此，将军家族是长平大战后秦？”

唯其军宴，一切实在简朴。除了中央战车前一片大将座案，其余将尉们都是十人一张草席围坐，透着初夏光的大帐下黑沉沉一片。秦王嬴政一走大帐，数百人刷的一声一齐站起，哄然齐呼秦王万岁，当真是雷鸣一般。蒙武下令就位，帐中哄然一声坐下，五七百人整齐得刀切一般。王翦亲自导引着秦王嬴政登上了中央战车落座，蒙武大步跨上战车一拱手声：“禀报秦王，军宴楚三式：鲈鱼烩、兰陵酒、白米饭！要否改换秦军战饭？唯待王命！”

“长史明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