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仅是远远飘的烈草药气息，不仅仅是匆匆的将士吏员们的哀伤神。最是叩击嬴政心灵的，是幕府的惊人简渗透的艰难严酷气息，是将士们的风貌变化所弥散的那远征边地的甘苦备尝。幕府是山石搭建的，糙的石块石片墙没有一木。所谓幕府大帐，是四面石墙之上用大小竹竿支撑起来的一大帐篷。向导说，岭南之民渔猎为生，不知烧制砖瓦，也不许采伐树木。几乎所有的将士都变得瘦黝黑，眶大得吓人，颧骨得惊人，嘴大得疹③人，几乎完全没有了老秦人的那敦实壮硕，没有了那极富特的细眯厚嘴的浑圆面庞。所有的将士们都没有了甲铁甲，没有了那神气十足的铁胄武冠，没有了那威武骄人的战靴。人人都是上包裹一领黑布，偏开一挎，怪异不可言状；下则着一条长短仅及踝骨的窄细布，赤脚行走，脚板黑如铁。向导说，那上衣叫布衫④，下衣叫短，都是秦军将士喊来的名字。嬴政乍然看去，前将士再也没有了秦军锐士震慑心神的威猛剽悍，全然苦生计的贫瘠民一般，心下大为酸…

“芦、橄榄，立即煮汤，连服三大碗。”

在枯瘦如柴昏睡不醒的王翦榻前，嬴政整整站立守候了一个时辰没说话。

嬴政心底发一声的祷告，泪不期然涌了眶。

车昼夜兼程，一日一夜余抵达淮南郢寿。嬴政与匆匆来迎的姚贾会面，连洗尘代议事，前后仅仅两个时辰，便换乘大船云梦泽直下湘，两日后换乘小舟从灵渠了岭南。虽是初次南海地面，嬴政却顾不得巡视，也没有最近的番禺任嚣犒军，径直带着一支百人队，兼程越过桂林赶赴象地去了。

“好！是此鱼作祟？”蒙武猛然将起来。

“此毒解之不难。只是，老将军虚耗过甚…”

“老太医是说，此毒可解？”嬴政也转过了来。

不消片刻，赵佗亲自抱了一大包芦橄榄回来。老太医立即选择，亲自煮汤，大约小半个时辰，一切就绪了。此

静了静心神，嬴政大步跨了幕府大帐。

“先解毒！”嬴政断然挥手。

“橄榄芦多的是！我去！”赵佗答应一声，噌地蹿了去。

旬日之后的清晨时分，挥汗如雨的嬴政终于踏了临尘城②。

一迈秦军幕府的石门，嬴政的泪止不住地涌来。

幕府大帐的一切，都在嬴政前行着。也是刚刚抵达的两名老太医反复地诊脉，备细地查了王翦服用过的所有药，又向中军司等吏员备细询问了上将军的起居行止与诸般饮细节。最后，老太医吩咐军务司，取来了一条王翦曾经在发病之前用过的那鱼。老太医问：“此鱼何名？”军务司说：“听音，当地民众叫侯夷鱼⑤。”旁边中军司说：“还有一个叫法，海规。”老太医问：“何人治厨？”军务司说：“那日上将军未在幕府用饭，不是军厨。”中军司说：“那日他跟随上将军与一个大族首领会盟，这鱼是那日酒宴上的主菜，上将军兴，吃了整整一条三斤多重的大鱼，回来后一病不起。在下本缉拿那位族领，可上将军申斥了在下，不许追查。”问话的太医是楚地吴越人，颇通产，思忖片刻立即剖开了那鱼的肚腹，取脏腑端详片刻，与另位老太医低声参详一阵，当即转对嬴政一拱手：“禀报君上，上将军或可有救。”

“侯夷鱼，或曰海规。”吴越太医“吴越人唤河豚，只不过南海河豚比吴越河豚大许多，老臣一时不敢断定。此鱼肝有大毒，人时若未取肝，则毒人气血之中，始成病因。老臣方才剖鱼取肝，方认定此鱼即是河豚。”

这是一座与中原风貌完全不同的边远小城堡。低矮的砖石房屋歪歪扭扭地排列着，两条狭窄的小街也弯弯曲曲。灼的光下匆匆行走的市人，无不草鞋短衣赤膊黝黑，上着一硕大的竹编。向导说，那叫斗笠。小街两侧，有几家横开至多两三间的小店面，堆着奇形怪状的竹，还有中原之地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绿黄弯曲事。向导说，那叫野蕉，是一可的果品。一间间破旧的门板与幌旗上，都画着蛇鱼象等彩绚烂而颇显神秘的图像，更多的则实在难以辨认。唯有一间稍大的酒肆门，猎猎飞动着一面黑底白字的新幌旗，大书四字——秦风酒肆。向导说，那是秦军开的饭铺，专一供偶有闲暇的秦军将士们思乡聚酒…举凡一切所见，嬴政都大为好奇，若是寻常时日，必定早早下孜孜探秘了。然则，此刻的嬴政却没有仔细察这异域风习的心思，匆匆走而过，连向导的介绍说辞也听得囫囵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