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那些有表的学生可以随便上先生们屋里去，随便和先生们说笑，而天赐永没有和先生们说过亲密的话，先生也不拉他的手，也不拍他的脑袋。自然他也会不稀罕这些，可是鼻终归得卷起很才能保持自己的尊严。

是他必得上那人喊叫的地方去挤，把灯笼挤碎，纸旗刮飞，嗓喊，算是完事。这些会比学校里的还难堪：学校开会，他可以逍遥无事，到图书馆中尽兴的看图画故事，叫他的心里丰富。学校外的会，除了跑酸了与跑成土猴，别无作用。

到了快毕业，他更觉得不凡。八棱脑袋的，据说，还得留级；别人都可以毕业，得文凭。天赐知毕业不是什么难事，他准明白：这四年就那么晃晃悠悠的过去了，他并没有什么奇的地方。可是比起八棱脑袋的来，他觉得到底他是心中有玩艺；八棱脑袋的算数才得了五分！老师说了：八棱脑袋的设若得十分，就也准他毕业，他偏偏了个五分。天赐得了四十五分呢！况且国文是七十五分！豆细工，他拾了别人不要的一个，也得了六十分！他一定可以毕业。连妈妈都尊敬他了，快毕业的学生！他得要一双鞋，一带卡的铁杆铅笔，一转就铅，一盒十二！妈妈都答应了。妈妈得去看毕业会；爸也得去！叫爸穿上绸大褂。“爸毕过业吗？”他问妈妈。妈妈不能不说实话：“爸没有上过学校。”天赐有看不起爸了：“爸的国文没得过分数！”他咂嘴的，带着小学毕业生——特别是云城的——那贫样。

在这忙纷扰中，他平日所要反抗的那些妈妈规矩倒变成可的了。他自幼就不洗脸，可是经过这么长久的训练他不喜自己变成土猴。他嫌妈妈禁止他声说笑，可是在街上呐喊使他更厌恶。他不愿在家里受拘束，在街上的纷中叫他秩序。家的拘束使他寂苦，街市上聚会的叫嚣也使他茫然。他不知怎样好，他只觉得寂寞，还得虎虎，只有虎虎能对付着过去一天。他不再想刨问底的追问，该去的就去，提灯就提灯，打旗就打旗，全都无所谓。

羡妒和轻视是天然的一对儿。他忌恨人家有手表，同时他看不起老黑的孩们了。他渴望与他们玩玩，可是机会到了，他又不能跟他们在一块了。原先，他他们的自由，赤足，与油黑的脊背；现在，他以为他们是野，脏，没意思。他们上有味，鼻垢抹成蝴蝶，会骂人；而他是附属小学的学生。他不再珍贵他们那些野经验。他知的事，他们不知。他们去捉蜻蜓，掏蟋蟀；他会拿钱买蜻蜓与蟋蟀。钱的多，就买到更大更能咬的蟋蟀。他的同学谁没有几个蟋蟀罐儿，谁稀罕自己捉来的“老米嘴”与“梆儿”？他不能再和他们在一块儿跑，他穿着雪白制服，他们光着，万一被同学看见呢？万一被先生看见呢？他们还捉苍蝇玩呢！先生不是说过，苍蝇能传染病？他们捉到小猫小狗，说不定就给剥了；先生不是说，得惜动么？他心里真愿意死个小动，可是他得装慈善，他是学生！他什么也不真知，可是他有不少的理：由先生与同学得来的。这些理是绝对没错的。由家里带一块心到学校去吃是“寒蠢”在学校里买才是真理。看着老黑的孩们啃老玉米，他咽唾沫，也不肯接过来吃，他们不懂卫生！在学校里，比上那些有手表的，他藐小得很，比上老黑的儿女们，他觉他是了不得的。

对于同学们，他也是这样，玩就玩，不玩就拉倒。有欺侮他的，他要找个机会报复；不能报复的，他会想许多不能实行的报复计划。他们专叫他：拐，扁脑杓！他也去细找他们的特，拿搧风耳，歪鼻等作抵抗；不易找到的时候，他只好应用，拐是你爸爸！”他们今天给你一张手工纸，明天就和你讨要，或是昨天托你给保存着一张小画，而今天说你抢人家的东西。他明白了界限，谁的东西是谁的；不要动别人的，也不许别人动自己的。可是把别人的东西坏一，假如没有多大危险，如给帽上扔把土，或把书摔在地上，是可以作的。大家都以脏别人的东西为荣，谁的爸爸更阔，谁便更敢这么作：“赔你！赔你！”是他们最得意的号。那些大学生更了不得，腕上有手表，脚上穿着鞋，前挂着笔，他们非常的轻看教员，而教员也不敢惹他们。天赐没有这些东西，妈妈不准小孩这样奢侈。他很羡慕他们，再也看不起砖瓦块什么的，这使四虎很伤心。四虎一辈没有想到手表有什么用，而天赐常和他抱怨：“人家都阔阔的，手上有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