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来闲坐一会儿,进门的时候,常常用左手揉捏着右手的指头,无疑是向我说明她的手指很乏困了。她走到我的桌前,稚气地问:“你看什么书?这么厚!”
“《斯巴达克思》。刚出版的。”
“写的啥?有意思吗?”
“好极了!一部伟大的史诗!”我正被书里波澜壮阔的情节激动得无处发泄,需要与谁交流一下,她正好来到了。“斯巴达克思,一位奴隶起义的英雄,推翻了欧洲大陆的奴隶制度。他比一百个神圣的君王要伟大一千倍,因为他把历史推过了一个界碑。可他是一个奴隶,一个伟大的奴隶巨人!”
我突然看见,她端正地坐着,一只手撑着左腮,那是一种专注的神态,听我随口胡诌着的议论。我反倒不敢再说了,因为她太专注了。
“你说呀,再说下去呀。”
我不好意思说了,再说就是卖弄了呢。
“你读过好多书吗?”
“不多。”我说“好书都禁死了。现在出版界刚开禁,这本书就是开禁的头一批出版物。唔,我前天刚读过《牛虻》。”
“就是刘心武在《班主任》里提到过的那本《牛虻》吗?”
“只有一本《牛虻》。”
“你这儿有吗?”
“有。”
“借我看看。”
我给她从抽屉里取出长篇小说《牛虻》来。
大约过了三四天,她把《牛虻》给我送来,又借去了《斯巴达克思》。她和我热烈地讨论《牛虻》。虽然能看出她对世界史太无知,然而她喜欢牛虻这个人物却是毫无疑义的。这个革命者形象被中国六十年代兴起的动乱隔绝了十多年,一经解禁,又以其强烈的光彩照耀着又一代青年。我和小凤差不多是刚学会写汉字就挂上了红小兵袖章的一代人,然而牛虻还是在我们心里引起强烈的回响了,毫无办法。
“我看你…有点像牛虻。”
“我怎么能比牛虻!我简直是个窝囊废!”
此后,她到我的房子里来,再不叫我老康了,大胆地叫我牛虻,像是开玩笑,我也不好反对。再后来,她又叫我亚瑟,还是像开玩笑的样子。尽管是玩笑,我看见她的神情里有某种异样的东西,令我的心一蹦一蹦。
我确实预感到一种似乎明朗又似乎朦胧的东西朝我逼近了,一伸手就可能准确无误地抓住的自己心里正在热切地期盼着的东西,然而又顾虑重重。我不能不随时提醒自己,我是一个合同工,一个农村户籍的人。我时时刻刻都有被解雇的可能,简单到只需要局长挥一下手,咧一咧嘴角,我就得背上被卷滚回东塬上那个令人窒息的毫无生气的小村庄去。想到在部队时与那位可爱的女护士恋爱的教训,我很镇静地约束着我的随时可能放纵的心潮。
“亚瑟,你这字儿草得好难认呀。”
“亚瑟,该吃饭了。”
“亚瑟…”
她这样亚瑟、亚瑟地叫我,其实只是仅有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一当有第三个人在场,她从来也没忘记叫我老康。我愈加明晰地预感到我和她之间有某些需要回避众人的隐秘,令人心悸又令人感到甜蜜的隐秘。
商业局机关小院虽然比不得县政府机关大院深沉肃穆,也不是能任我和小凤浪漫的场所,男干部和女干部,尤其是有了一点年纪的干部,似乎于我和小凤身上特别敏感,一切全躲不过他们敏锐的眼睛。我已有所察觉,然而春天是无所不在的。春色还是把这个幽静的小院染绿了,窗外的柳树复苏了,缀满黄芽的枝条舞姿婀娜,院子里的草坪上冒出一抹嫩绿,两株桃树的花苞也肥胀起来。我打开窗户,窗口扑进微带寒意的清香的春风,后排西头那间打字室里嗒嗒嗒的声音和春风一起灌进我的窗户。
局里的二十多名干部倾巢而出,分头奔赴县属的二十一个公社去,县商业系统要召开总结表彰大会了。我留下来做内务工作准备,小凤也留下来加紧打印会议材料。